第14章

  “我想……”沈峤喃喃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晏无师微微弯腰,低下头去听。
  对方蓦地又吐出一大口血,晏无师没来得及松手,血星星点点溅上他的手。
  晏无师眼里冒出杀气。
  沈峤无力道:“都和你说我想吐血了,这可不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他直接就往旁边一歪,晕了。
  ……
  昏昏沉沉之间,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像虚浮在半空,飘飘荡荡,连神思也跟着飘荡出老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飘回来,落在现在这具躯壳里。
  刚刚睁开眼,沈峤就听见边上有人叹息道:“人生如此多艰,你还活着做什么呢,总是死不成,心里苦不苦?”
  是晏无师的声音。
  “……”沈峤觉得此人多半有病。
  晏无师做事已经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到一定境界了,像《朱阳策》妄意卷这样珍贵的秘籍,他说毁就毁,不留半分余地。
  能得窥残卷内容,人人求之不得,他却轻而易举就让自己得到这份机缘。
  自己遭遇陈恭的背叛,面对穆提婆带人上门围攻的局面,晏无师当时想必也是在旁边的,他却袖手旁观,不加阻拦,直到沈峤依靠自己离开,他才又出现,冷不丁一出手像是想要沈峤的命,结果却激发出沈峤体内的残存的朱阳策真气。
  但沈峤绝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晏无师对自己另眼相看,苦心造诣想磨练自己,唯一的解释是,此人性情反反复复,喜怒无常,很难按照常理来推断。
  晏无师:“穆提婆的随从过来找他了,陈恭也跟着来了,这人害你被穆提婆那等佞幸看上,你若想要杀他,现在还来得及。”
  沈峤摇头不语,手肘撑床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吐了那几口血之后,胸口居然舒畅了许多,也没有闷痛的感觉,想来是歪打正着将淤血给吐出来了,反倒有助于伤势痊愈。
  “多谢晏宗主。”他道。
  晏无师倒是坦荡:“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能吐出淤血,只是想逼你使出朱阳策真气罢了。”
  沈峤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当时你如果挺不过,死了也白死。
  “那晏宗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晏无师:“跟你回玄都山。”
  “……”沈峤抽了抽嘴角:“晏宗主日理万机,何至于总将宝贵工夫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晏无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沈峤根本避也避不开,只能任由他像端详一件私有物那样捏住下巴打量半天:“玄都山藏有朱阳策游魂卷,但我不知道在哪,偌大玄都山,就算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进去搜寻也是麻烦,有你在手,不就行了吗?”
  沈峤:“你想让我记起内容之后写下来给你?”
  晏无师哂笑:“那些庸人方才需要照本宣科,一字一句记下来,北周内宫所藏残卷已为我所练,妄意卷我也看过了,五得其二,对朱阳策脉络走向,早就心里有数,与其届时看你写下来不知真假的东西,倒不如直接让你与我交手,不怕不能摸清玄都山所藏残卷的奥妙。”
  他对沈峤道:“真正的先天境界,不在形迹,更不在模仿。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陶弘景能融汇三家之长,写出朱阳策,我自然也能创出比他更高明的武功。”
  这些话乍听起来十分狂傲,不可一世,但仔细思量,沈峤其实也是赞同的。
  晏无师能成一宗之主,武功笑傲天下,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从这一点来看,他也不愧能跻身天下顶尖行列的宗师级人物。
  只有一点:跟这样的人日日相对,朝夕相处,实在是一桩折磨,而非乐事。
  晏无师松开手,淡淡道:“你既已醒了,明日便上路。”
  沈峤无奈道:“我能有别的选择么?”
  晏无师:“你可以选择趁现在伤势还好,自己走;又或者我们现在再打一场,等你被我打残打伤了,我再带你走。”
  沈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头好疼,捂着脑袋滚来滚去~~~奇怪昨天明明是剁手,不是应该手疼吗,为什么我是头疼……
  沈峤:#遇到软硬不吃武功高强的神经病怎么办,在线等,急#
  晏无师:以身伺魔。
  沈峤:……
  第16章
  有晏无师在,自然不必再走那些更加安全的官道,为了抄近路,晏无师并未过境长安,而是直接南下洛州,再从洛州走淯州和随州。
  这条路缩短了许多距离,但同样的,因为这些地方靠近齐周边境,并不如何太平,尤其去岁末灾害之后,旱地千里,流民遍地,纷纷涌向周边粮草更加充足的州县,导致如今沈峤他们一路上依旧能看见不少流民。
  论武功,当今天下少有人能与晏无师匹敌,但他明显不是一个好旅伴。沈峤旧伤未愈,眼睛时好时坏,始终没法恢复正常,顶多只能像之前那样模模糊糊看见一些光影,晏无师也没有因此生起怜香惜玉之心,对他格外优待,他自己不需要乘车,便连马车也没有雇,兀自不紧不慢在前头走着,大有“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要跟”的架势。
  如此一前一后行了若干天,快要进湘州城时,他们又在城外遇见一拨流民。
  这些人原本是从光州而来,因那里饥荒,不得不千里跋涉来到更加富裕的湘州,谁知湘州刺史却不肯给他们开城门,还令士兵严加把守,不得放一个流民进入。
  流民们没有力气再去下一个地方碰运气,只能就地驻下,实际上就是慢慢等死。
  从治理地方的角度来看,湘州刺史这样做无可厚非,因为一座城池的粮食是有限的,放了流民进来,就得负责安顿他们,而这些人实际上本该属于别地治下的百姓,如此就等于给本身湘州平添了压力,届时湘州的粮食不够吃,当地百姓反而会被连累,如今齐帝高纬忙着寻欢作乐,根本就没什么心思治理朝政,朝廷拨下的粮食还未到达地方,就已经在层层盘剥中消耗殆尽,湘州刺史即便是将这些流民都接收进城,也不会因此得到朝廷的嘉奖。
  湘州离玄都山已经很近,只要再往西南行上数日,便能到达位于沔州旁边的玄都山。
  越是临近玄都山,晏无师的心情似乎就越不错。
  他甚至放慢步伐等沈峤跟上,一边还饶有兴致给他指点当地风物人文,若是不知两人关系的,乍看说不定以为他们是多年老友结伴同行。
  他对沈峤道:“湘州战国属楚地,因而楚风甚浓,也算富庶之地,可惜高纬无心经营,高家几代人的心血,怕是要败落在他手里了。”
  晏无师对齐帝显然没有半点尊重之意,张口就直呼其名。
  沈峤眯起眼,模模糊糊瞧见城外聚集了不少人,其中老少妇孺占了大部分,得亏是现在天气还不算热,否则只怕大片瘟疫都要因此而起了,不由摇摇头叹了句:“民生多艰!”
  晏无师淡淡道:“其实这样的场景,在其它各国,同样也有。自西晋末年五胡乱华,各方争权夺利,早有无数鲜血性命填了进去,这样的饥荒每年都有,尤其在边境上,各国为了推卸责任,转移压力,都巴不得将流民往别国推,等丰年时,又时常发动战争吞并邻国城池,内部兵变频繁,动辄政权更迭,没几年便换一个国号,自然不会有什么人将心思放在治国上,北齐不过是变本加厉罢了。”
  沈峤:“但我听说晏宗主在北周另有高官厚禄,甚为周帝倚重,想必在你心中,定是认为北周更有可能一统天下?”
  晏无师负手悠悠道:“当皇帝的,不管明君昏君,历来都半斤八两,区别只在于有些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克制或不想克制。宇文邕虽然嗜战好杀,但他禁佛禁道,也不喜儒家,不向任何一方靠拢,于是他剩下的选择余地就很小,我想要一统三宗,也需要他的帮助。宇文家入中原多年,祖上虽为鲜卑人,却早已汉化,周朝制度均与汉制无异,若论当皇帝,未必就比南方陈朝差。”
  这么多天以来,道听途说,沈峤对天下势力也已经有了大致了解。
  那晚在出云寺出手阻拦晏无师的雪庭禅师,原先也是支持北周的,但他支持的是北周前摄政宇文护,而非当今皇帝宇文邕。
  雪庭禅师出天台宗,与天台宗现任宗主法一是师兄弟,但天台宗本宗的立场却是倾向南陈的,此事涉及天台宗内部恩怨,说起来又是一段长话。
  宇文邕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之后,为了消除宇文护留下来的影响,自然不可能继续重用佛门,所以如今雪庭一脉在北周,其实处于有点尴尬的位置,虽不至于完全丧失地位,但宇文邕一日在位,雪庭禅师就一日无法恢复往日尊荣。
  对宇文邕而言,儒释道三家,各有各的诉求,一旦跟他们牵扯上关系,自己的施政难免也会带上其中一家的色彩,这是他这种自主意识很强的皇帝所不乐意见到的。相比之下,浣月宗虽然也有自己的目的,但他们明显比其它各家更适合合作,也不会要求宇文邕去推广某一家的学说,左右他的想法。
  二人边走边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寻常百姓或商旅进城,为防流民骚扰,常常需要结伴同行,最好还要有男丁护卫,因为流民饿极了也有可能变成盗匪,当他们发现乞讨不管用时,肯定就会强抢,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长相美貌的妇孺沦落流民手中,不单贞操不保,最后可能还会被下锅煮成肉羹。
  在这种情况下,晏无师和沈峤二人就成了颇为奇特且引人注目的组合。
  一个双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一个拄着根竹杖,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寻常旅人。
  路边有流民不时向他们流露出乞求的神色,晏无师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流民也不敢上前讨要,只能转而向看上去温弱好说话的沈峤乞求。
  其中有一对夫妇,拖着三四个孩子走在路上,瘦骨嶙峋,看不出半点人样,形如傀儡僵尸,连神情都是麻木的,最大的孩子不过六七岁,最小的才两三岁,走路蹒跚踉跄,父母也没有力气抱着她,她便抓着母亲的衣角跟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走。
  如果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最后应该是最小的这个孩子先被送去跟别人家的孩子交换,给父母增加口粮,又或者他直接就被父母煮来吃掉,生逢乱世,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为了生存,骨肉亲情也可以放在一边。
  这对夫妇见沈峤路过,直接就跪了下来向他乞讨食物,沈峤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份油纸包的煎饼递给那个最小的孩子。
  夫妇欣喜若狂,连连叩谢,丈夫直接从孩子手中夺过煎饼,张嘴就咬了一大口,见妻儿都眼巴巴望着自己,迟疑半天,才依依不舍掰下一小块给妻子。
  妻子拿了那一小块饼,自己没有吃,却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掰成几份,分头分给几个孩子。
  煎饼不大,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边上流民看得眼热,都虎视眈眈盯着沈峤。
  那丈夫对沈峤求道:“孩子们饿了好几天了,还请贵人多赐一块饼,也好让他们捱到进城!”
  沈峤却拒绝了:“我也不是富裕人,身上仅带了两块,给你们一块,我自己也要留一块的。”
  那丈夫听说沈峤身上还有食物,表情当即就变了,又见他双目无神,还要依凭竹杖支撑,不由心生歹念,朝沈峤扑过去。
  谁知还没碰到人家的衣袖,身体就已经朝反方向飞了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惨叫出声。
  再看沈峤,却依旧是病弱不堪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才将人给打飞出去。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善念会引来这样的结果,再看男人的妻儿,都已经吓得抱作一团。
  其他蠢蠢欲动的流民,看见这一幕,自然都不敢再妄动了。
  男人费力爬起来,没有求饶,却反过来骂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你这种人最是假仁假义,不就想靠施舍来换我们磕头道谢吗,为什么不救人救到底,明明还有一个饼,为什么不拿出来!不想拿就干脆不要拿啊,让我们尝到甜头又吃不饱,你这样跟杀人又有何异!”
  沈峤叹了一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晏无师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负手而立,冷眼旁观,既没插手也不离开,像是在等他,脸上却带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方才露的那一手,就是知道他身上有食物,其他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
  待他走近,晏无师才道:“斗米恩,担米仇。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沈峤叹道:“是我鲁莽了,受苦的人很多,凭我一己之力,不可能救得完。”
  晏无师讥讽:“人家父亲都不顾孩子死活了,你却反倒帮人家顾着孩子,沈掌教果然有大爱之心,只可惜人性欲壑难填,无法理解你的好意,若今日你不能自保,说不定现在已经沦为肉羹了。”
  沈峤认真想了想:“若今日我不能自保,也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宁可绕远一点,也会避开有流民的地方。人性趋利避害,我并非圣人,也不例外,只是看见有人受苦,心中不忍罢了。”
  他择善固执,晏无师却相信人性本恶,两人从根源上就说不到一块去,晏无师固然可以在武力上置沈峤于死地,但哪怕是他扼住沈峤的脖子,也没法改变沈峤的想法。
  多了这段小插曲,两人之间先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氛围也荡然无存。
  “郎君!”
  声音小小的,弱弱的,从身后传来。
  沈峤回过头,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瘦小低矮,应该是个孩子。
  那孩子跑到他跟前跪下,认认真真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郎君方才给我们赐饼,阿爹对您无礼,我,我只能给您磕头了,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计较!”
  他何至于跟一个孩子计较,沈峤叹了口气,上前扶他起来:“我没有放在心上,听说过几日就是佛诞,湘州城百姓崇佛,届时会开设施舍粥场,也会适当放一些流民入城,你们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孩子双目发光,连连叩谢:“多谢郎君告知,敢问郎君高姓大名,以后有机会,小人一定报答您,给您立长生牌位!”
  沈峤摸摸他的头,温言道:“这些就不必了,你好生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妹。”
  孩子用力点头,又悄悄说:“您放心罢,其实方才阿娘分给我的那块饼,我没有吃,都偷偷塞给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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