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本来想起身回房间,晏无师却拦住他:“早春郊外花正发,去看了再回来。”
  晏无师一开口,通常不是征询意见,而是已经下了决定。
  沈峤现在武功不如人,却并不代表两人相处的时候他没有半点自主权,闻言便摇摇头:“不了,晏宗主自便罢,我还是回房。”
  晏无师却拉住他的手腕不让走:“你镇日在房间里,除了发呆还是发呆,本座这是体恤你,让你过去散心。”
  沈峤:“……”
  他镇日在房间里不错,却不是在发呆,而是要么在打坐练功,要么在琢磨《朱阳策》,所以这些日子下来,身体日渐好转的同时,功力也在缓慢恢复,如今武功差不多已恢复到未受伤前的四五成左右。只是《朱阳策》一书实在博大精深,当年先师祁凤阁传授与他的那一卷,他至今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参透。
  如今又新添妄意卷,旁人看来这完全是值得欣喜若狂,求都求不得的大好事,沈峤日夜琢磨,却深觉陶弘景学究天人,所著内容深奥玄妙,非一时半会所能领悟,反正他眼睛不好,白日里也不四处走动,索性就坐在房间里默默思索,倒也偶有所得,算是枯坐中的乐趣了。
  但晏无师想做一件事,就从来不会让别人有拒绝的机会,沈峤打又打不过,只能被他拉着走。
  刚走没几步,身后传来声音:“晏宗主请留步。”
  二人停步回头,沈峤眯眼仔细打量,他因为经常受伤,身体状况不定,眼睛现在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大约看个轮廓,坏的时候则完全伸手不见五指,近来恢复少许,借着阳光,从对方的服色上,认出应该是方才在席上侃侃而谈的那个人。
  对方一语道破晏无师的身份,显然是有备而来,说不定方才会出现在席上,也是因他们之故。
  黄裳人步步走近,在两人身前五六步处停下,拱手施礼:“临川学宫门下谢湘,见过晏宗主。”
  与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人,年纪比谢湘要大一些:“临川学宫门下展子虔,晏宗主安好。”
  晏无师不置可否,扫了展子虔一眼,视线落回谢湘身上:“你就是汝鄢克惠最得意的弟子?”
  谢湘:“不敢当晏宗主谬赞,汝鄢宫主确为吾师。”
  晏无师奇道:“你是从哪里听出我在称赞你的?我后面还有一句不过尔尔没说出口。”
  谢湘嘴角一抽。
  沈峤:“……”
  展子虔:“……”
  沈峤脾气好,平日里被晏无师百般刺激,习惯成自然,面对他堪比刀剑的冷嘲热讽已经麻木了,但他还是很同情眼前这个年轻人。
  谢湘的名字他曾听过,对方出身陈郡谢氏,乃是临川学宫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传闻汝鄢克惠有意栽培他接任自己的衣钵,他也不负师父的期望,年纪轻轻就已经跃居年轻一代的高手前列,一身武功已得汝鄢克惠真传。
  不仅如此,听说他在儒学上也有青出于蓝之势,临川学宫时常招揽天下儒生进行儒学通辩,谢湘每每都能在席上独占鳌头,这样一个人物,别人看他师父的面子,也总会客气三分,更何况他本人同样出类拔萃,几曾听过这样近似奚落的话。
  能被汝鄢克惠看重的弟子,终究不是冲动易怒之人,愠色自脸上一闪而过,谢湘恢复平静:“谢某奉宫主之命送来请柬,想请晏宗主五月初五长安会阳楼一晤。”
  晏无师哂道:“汝鄢克惠想要见我,让他自己来便是,摆什么谱?”
  说罢转身欲走,谢湘沉声道:“不知湘可有幸,向晏宗主讨教?”
  晏无师微微一笑,忽然指向沈峤:“你信不信,你连他都打不过?”
  怪只怪沈峤外表太具欺骗性,加上方才在席间晏无师表现出来的那份亲昵,连谢湘也误会了,他皱着眉头,连看也不看沈峤一眼:“晏宗主一代英豪,何必自降格局,拿娈宠来辱我?”
  晏无师将站远了一点的沈峤又一把拉回身边来,语气甜蜜得快要滴出汁水来:“阿峤,他在骂你,你就这么忍下来吗?”
  沈峤:“……”
  为什么他好端端站在旁边,一句话没说,也能被殃及池鱼?
  作者有话要说:
  沈峤:晏宗主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的功力深厚,在下佩服。
  晏无师:那也因为我看你顺眼,才赋予你这种荣幸的。
  沈峤(不可思议):我在嘲讽你啊,难道你听不出来吗?
  晏无师:阿峤,你连嘲讽人都这么温柔(づ ̄3 ̄)づ╭
  沈峤:……(无语凝噎)
  第26章
  虽然被强拉下水,但就算没有晏无师捣乱,沈峤也想会会谢湘。
  单凭对方在厅堂内分析局势的那一席话,便可知道他绝非空口大话之辈。
  沈峤:“方才闻君高论,在下颇有醍醐灌顶之感,不知是否有幸多加请教?”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即使谢湘对沈峤观感不佳,听了这话,也不好再摆脸色,只是他心里期待的对手本是晏无师,换作一个籍籍无名的沈峤,不管输还是赢,都有损自己颜面,便淡淡道:“多谢夸赞,谢某师命在身,只怕抽不出空闲。”
  晏无师凉凉道:“你不是想与我交手吗?只要你打得过他,我就与你打。”
  临川学宫作为儒门宗派,汝鄢克惠更是当今天下名列前三的绝顶高手,谢湘作为他的弟子,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沈峤从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玄都山上,很少涉足尘世,说好听是不食人间烟火,说难听点,也正是因为他不大关心天下走向,为玄都山生变埋下了隐患,如今既然在红尘游走,难免会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他武功十去其五,要想完全恢复旧日水平,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也不是关在屋子里琢磨就能琢磨出来的。
  所以虽然明知晏无师在煽风点火,沈峤还是道:“沈某不才,愿向谢郎君讨教一二。”
  谢湘不知沈峤来历,更不知以对方从前的身份地位武功,是能与自己师父平起平坐的人物,他涵养再好,被晏无师这一回两回地激,也激出了脾气。
  他心头有气,忍不住冷笑一声:“好啊,就让你讨教一下!”
  话方落音,他便朝沈峤抓过去,但这一抓却不是随意为之,五指微屈,迅若闪电,仔细一看,动作又煞是好看,梅花开落,美人分香,簌簌纷纷,仿佛千树万树,缤纷灿烂。
  临川学宫的武功偏古朴,走的是大巧若拙的路子,唯独谢湘现在使出的“摧金折玉”,令人目眩神迷,是临川学宫中唯一一门以繁杂和速度取胜的武功,也是谢湘在江湖上借以一战成名的武功。
  这一手原本十拿九稳,谢湘也没打算下重手,只想把沈峤的手臂折断,让他别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谁知指尖堪堪触碰到对方袍袖,却抓了个空!
  他忍不住咦了一声,脚下移步向前,又往前一抓。
  再次落空!
  这两手精妙绝伦,若说第一回对方能避开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也绝对不会有第二次的巧合。
  谢湘不是蠢人,此刻他自然也意识到了,沈峤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柔弱可欺,一碰就倒。
  他态度认真起来,连带兵器也拿出来了,是一把玉尺,虽然是玉,却是十分罕见的质地,色泽比红玉还鲜艳,几乎要滴出血来,若被这根玉尺灌注真力拍上,怕是连骨头都能拍断。
  但谢湘现在却踢上了铁板,他的红尺非但没法拍在沈峤身上,甚至连对方都接近不了,每每快要碰到时,便仿佛有股无形真气,将他的红尺荡开。
  谢湘存心争一口气,红尺骤然霞光大作。
  所到之处,若挟狂风暴雨,呼啸着朝沈峤劈头盖脸铺洒下去!
  银钩破天,铁画裂地,被席卷而起的气流将沈峤团团裹住,却硬是只能在他身前三寸处打转,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谢湘大吃一惊,方才看见沈峤出手,他自忖对此人实力已经有所预料,却没想到真实情况还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沈峤没有试图用模糊不清的目力去察看,而是直接闭上眼,用耳朵来倾听。
  当谢湘踩着云步,以红尺破开他周身真气,跃身而起当头劈下时,他的竹杖也抬了起来,正好将那把玉尺格挡住。
  两者短兵相接,竹杖居然没有断为两截。
  而双方在短短时间内,已经接连交手数十招。
  展子虔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现在忍不住为师弟担心起来,他屏住气息看着两人过招,生怕出声干扰了谢湘,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眼睛眨也不眨。
  反观晏无师,却依旧是负手而立,一派悠闲自在,脸上满是看戏的惬意。
  临川学宫的武功已沉厚大气为主,但越到后面,谢湘出手越是凌厉,招招毫不留情,他自出江湖以来,即便偶有挫折,对手也是前辈高人,甚至是名列天下十大的宗师,输给他们并不丢人,可偏偏眼前这籍籍无名之辈,还是个瞎子!
  别说输给他,就是打成平手,谢湘都觉得没法接受。
  双方交手都很有分寸,虽是在闹市,却都刻意将战圈缩小,谢湘虽然态度有些高傲,也没有肆无忌惮牵连无辜的心思,只是数百招之后,伴随真气流失,沈峤隐隐感觉有些气力不济,只怕再战下去于己不利,便将索性竹杖往地上重重一顿,跃身而起,袍袖振开,宛若白日飞升的谪仙下临,又自半空而下,掌风击向对手。
  谢湘紧追不舍,一掌拍来,另一手的玉尺则当头挥下,两人在半空对了一掌,双方身体俱是微微一震,而后又不约而同收回真气,飘飘落了地。
  展子虔见谢湘脸色一阵青白,赶紧趋前问候:“师弟,你没事罢?”
  谢湘抚胸皱眉,缓缓摇头,再看沈峤时的眼神已经与先前大不相同:“是我小看人了。”
  沈峤:“谢郎君过谦了,我亦受了伤。”
  谢湘神情颓败道:“天下藏龙卧虎,高人处处,是我自视甚高,不该口出狂言!”
  他又看了晏无师一眼:“晏宗主说得不错,我连你的人都打不过,又谈何资格与你交手?”
  说罢拱了拱手,也不再看沈峤,转身便走。
  展子虔哎哎两声,见谢湘头也不回,只好赶紧追上去,刚走两步,似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身朝沈峤拱一拱手,歉然一笑,这才继续去追师弟。
  沈峤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谢湘是汝鄢克惠的得意门生,下一任临川学宫掌门人,就算现在武功还未能跻身天下十大,这个差距总不会是不可逾越的,沈峤以一半功力加上病弱之躯跟他切磋,其实这个平手是来得很勉强的。
  谢湘充其量只是真气微微激荡,沈峤则直接就吐了一口血出来。
  晏无师在旁边叹气:“看来今日是看不成花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将沈峤拦腰抱起,往客栈里头走。
  沈峤蹙眉挣扎:“晏宗主,我可以自己走……”
  晏无师:“再乱动,回去就喂你皮杯儿。”
  沈峤:“……”
  有时候他真觉得比起一宗之主,晏无师更适合当一个流氓无赖。
  受伤这种事情,其实伤着伤着也就习惯了。
  回去之后沈峤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屋里暖暖染着梅香,烛火摇曳不定,晏无师则不知去向。
  他摸索着坐起来,穿鞋下榻,走到外间摇铃,这一套动作已经做得很熟悉,旁人在此若不细看,绝看不出他眼睛是有毛病的。
  外面很快响起敲门声。
  在得到沈峤的允许之后,伙计推门而入,殷勤笑道:“郎君有何吩咐?”
  沈峤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伙计:“酉时过半了。”
  沈峤:“现在灶房可还有饭菜?”
  伙计:“有的有的,您想要什么,给小人说一声,灶一直热着,随时都能现做!”
  沈峤:“那劳烦给我一碗白粥,几碟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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