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沈峤苦笑:“怎么不是我的错?他们本是追杀我而来,却连累了你们。”
  十五:“他们这么残忍,就算没有你在,只要他们觉得师父藏匿了你,照样会下杀手,师父救你,和我当时救你一样,我们都没有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好不好?该得到惩罚的应该是那些坏人,不是好人。”
  沈峤听得又是心酸又是心痛,心道竺兄啊竺兄,你在天之灵,看见十五这样懂事明理,应该可以安心了吧。
  他问十五:“你想不想学武功?”
  十五点点头:“我想学好武功,为师父和初一报仇。”
  沈峤:“在你回碧霞宗之前,这一路上,我先教你玄都山的武功,好不好?”
  十五眼睛一亮:“玄都山,难道是号称天下第一道门的玄都山?”
  沈峤点点头。
  十五:“沈郎君,您是玄都山的弟子吗?”
  沈峤含笑:“是,我叫沈峤,是玄都山第六代掌教祁凤阁的亲传弟子。”
  十五啊了一声:“我,我好像听师父说过你的名字!你是不是还当过掌教?”
  沈峤摸摸他的脑袋:“是,一言难尽,就先不与你说了,我这次来邺城,也是为了寻找北上的玄都山弟子,谁知道……”
  他顿了顿,“谁知遭遇桑景行,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十五为难道:“可,师父说过,武功是每个门派的不传之秘,除非加入那个门派,否则是不能学的,我已经答应师父要去碧霞宗了,所以……”
  沈峤笑道:“玄都山的武功也好,碧霞宗的武功也罢,都是为人所学,只要教的人和学的人本身没有门户之见,又何必拘泥其它?我只教你武功,你无须拜师。”
  说罢他将用黑色布条重重裹起,伪作竹杖的山河同悲剑拿出来,将上面的布条一层层拆下。
  “山河……同悲?”十五好奇地念着上面的篆体。
  “苍生有难,山河同悲,草木有灵,天地不朽。”
  沈峤悠悠道,手指抚过剑鞘,忽然握住剑柄,飞快抽剑出鞘,手腕不见如何动作,霎时间满屋光华,仿佛处处皆有剑光,处处杀意凛凛,鹤鸣高飞,雁横雪塞。
  但只一瞬间,所有光芒又都消失了。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剑还是那把剑,好像从来没出过鞘,刚刚一幕也只是十五的错觉。
  十五早就愣在那里,合不拢嘴,一副看呆了的模样。
  沈峤朝他笑道:“你去摸摸那件衣裳。”
  衣裳是沈峤自己的外裳,因来时淋了雨,他便除下来挂在房间里的木架上。
  十五的手指刚碰上衣服,就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外裳化作几片飘落下来。
  除此之外,屋子里其它物事却都完好无损。
  十五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呆滞来形容了。
  沈峤:“如何?”
  十五:“好,好厉害……”
  沈峤扑哧一笑:“我是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学武?”
  十五点头如捣蒜:“沈师在上,请受十五一拜!”
  第48章
  “玄都紫府起初有好几套剑法,到了我师父祁凤阁的时候,他认为天下武功,万变不离其宗,与其繁杂乱眼,练不过来,还不如只将一套练到炉火纯青,所以他便将历代剑法重新整编,变成最后的两套。”
  “其中一套沧浪剑诀,则是他老人家身临东海亲见日升月落,云随浪涌之后有所体悟所创,糅合了玄都山先前一些剑法的精髓,正好今日路过黄河,意境相似,我便为你先演示一遍,你无须刻意去记里面的招式,只要好好体会其中意境。”
  十五小脸严肃,认认真真拱手:“是,沈师,弟子会努力去感受的。”
  沈峤一笑,抽剑出鞘!
  他们所在的这段流域,去岁正好决堤而淹没两岸农田,如今十室九空,放眼荒凉,余下黄河大浪滔滔,依旧不停奔向前方。
  此刻沈峤站在一块独自伫立的大石上,底下便是奔腾不息的黄河,咆哮着仿佛要将世间一切都吞噬殆尽。
  在阳光的照耀下,河水熠熠生辉,晶亮潋滟,沈峤一人乍看单薄,难与天地争锋,但当他抽剑出鞘的那一瞬间,气势竟然不逊分毫,山河同悲剑同样因反射出夺目光芒,剑锋一起,剑气四溢,带动河水愈发澎湃汹涌,他整个人则置身在剑气之中,如同将欲御剑而去的仙人,飘逸潇洒之极。
  十五看得完全呆住了。
  他跟着观主时,观主虽然也教他们武功,但观主武功本身就一般,很难向他们描绘什么叫高深的武学境界,十五听观主描述过,真正的武道高人,能以自身涤荡周围,影响天地一草一木,使其受到自身心绪而牵动。
  初一和十五两人当时都听得浑然忘我,向往不已,心道自己若是有生之年能见识到这样的高人就好了。
  而现在,曾经梦寐以求的景象就在自己眼前出现。
  看沈峤的一招一式,连十五这样在武道上刚刚入门,甚至还谈不上初窥门径的人,甚至也能感受到其中牵引万物的力量,那是他贫瘠的语言所无法描绘的画面,也是十五毕生难忘的景象。
  师父,初一,你们看见了吗?
  十五热泪盈眶,甚至有种跪下来痛哭的冲动。
  不仅是旁观的十五,连置身其中的沈峤,也正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境界。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剑气冥冥之中与河水彼此牵动,互为气机,剑意顺着四肢百骸游走,又从手中山河同悲剑喷薄而出,心随意动,剑随心动,有形剑意化为白虹,从水汽之中贯穿而过,剑意所至之处,河水轰的一声猛然炸开,壮观奇丽,水珠四溅,闪耀七色光芒。
  沈峤剑尖一颤,人从石头上面陡然跃下,毫无预警,看得入神的十五大叫一声,并作几步跑到河边,却见沈峤落在汹涌的河水之中,兔起鹘落,手中剑势未停,绵绵不绝,凌波微步,恣意自如,宛若闲庭信步,以剑拈花。
  从来不为任何人停留,急于吞噬万物的黄河在他脚下奔流,却在他周身三尺之内,温柔得像月华抚弄春风,任其自在,任其去留。
  天不为春,着手成春。
  流水无情,剑则至情。
  以至情之剑驰骋无情之水,纵风雨千重亦独往。
  剑光所至,万取一收,风流尽得。
  一套剑法既毕,沈峤从河中石头跃至岸上,眯起眼往回看,他的眼睛仍旧不是很好,也许是因为之前余毒在体内滞留太久太深的缘故,即便根基重塑,也没法恢复到往日清晰无比的程度。
  但这已经不要紧了,因为方才他使出那一套剑法时,用的是自己对周围事物的感知,以剑意维系与周围的联系,所以落脚处分毫不差,并不因视力而减损,这也算是有舍有得,因祸得福了。
  十五在旁边怯生生道:“沈师,我以后真的能练成您这样的境界吗?”
  沈峤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自然是可以的,大道三千,人人不同,你只要用心研习,将来必然也能水到渠成。”
  十五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这是他自离开白龙观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沈峤蹲下身与他平视:“你师父的死,我知道你没有忘,我也没有忘,我们一起记在心里,但你师父在天有灵,肯定希望你能开心快活,答应我,过了黄河,我们就把伤心事都抛掉,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好不好?”
  听他提起师父,十五的眼眶又有点湿了,但他很快点点头:“好的,我会好好活着,努力练功,当一个好人,不会让师父失望,也不会让您失望的。”
  沈峤什么也没说,只将他紧紧抱住好一会儿,才把人松开,然后牵着他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沿着河边,慢慢地向前走。
  而黄河,依旧滚滚向前,亘古不变。
  ……
  他们两人走得不快,这一路整整走了好几个月,直到八月初,才抵达泰山脚下。
  泰山共有大小山峰一百多座,碧霞宗不在历代帝王封禅的岱顶,而在东北麓一座名不见经传的烛南峰上。
  烛南峰不算高,位置却得天独厚,山上奇石环绕,清流淙淙,因地势较险而少游人樵夫,二人在山下稍稍整装歇息,便开始往上爬。
  十五颇有点“近乡情怯”,心头忐忑不安,在沈峤带着他往上走的时候,便忍不住问:“沈师,您知道碧霞宗是一个什么样的门派吗?”
  沈峤笑道:“碧霞宗始建于汉代,如今的宗主叫赵持盈,同样是身列天下十大的高手,竺兄既说赵宗主是他的师侄,那么论辈分,你应该是与赵宗主同辈。”
  十五抓着他的衣角,却绝不是害怕自己跌下去,这几个月他跟随沈峤习武练剑,进步飞快,玄都山的轻功“天阔虹影”在他使来,已得三四分精髓。
  “等把我送到碧霞宗,您就要走了吗?”
  “你不希望我走吗?”沈峤故意逗他。
  十五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唇笑,没说话。
  观主和初一去世之后,这一路沈峤照顾细心,如师如父,十五早将他当做唯一的亲人,依赖孺慕至深,如今看见碧霞宗近在眼前,师父的遗命很快就能实现,可伴随而来的却是很有可能的分离,他半点都高兴不起来了。
  沈峤:“放心罢,到了之后我也不马上走,先看看再说。”
  他没有告诉十五的是,碧霞宗虽然曾经也是大派,但近年来衰微得厉害,只因出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奇才赵持盈,这才稍稍提振名声,但一个门派要光大不可能单靠一个人,赵持盈再厉害,想要力挽狂澜也有些吃力,听说近年来赵持盈闭关,门派事务一直是其师兄岳昆池在打理,竺冷泉当年离开门派必然有缘故,而且这个缘故肯定不会太愉快,只不知他们见到十五会作何反应,若是不喜欢十五,他也不能将十五留在这里受委屈。
  十五不知沈峤心头所想俱是为自己考虑,心中惴惴不安,既担心碧霞宗上的人不好相处,又担心太快与沈峤分离。
  两人就这样快爬到半山腰,沈峤却发现了不对劲。
  一般门派若在山上,有些守卫森严点的,山下就会有弟子值守,稍微松一点的,到了半山腰,也必然能看见人。
  但现在,眼看他们已经快要到了,人影却没看见半个,这不能不说是很反常的一件事。
  十五显然也察觉到不妥,原本抓住沈峤的衣角却悄悄松开,他不希望有事的时候,自己成为拖累沈峤的累赘。
  “沈师,您看!”
  沈峤眼神不好,十五却发现石道旁边被丢在草丛里的断剑,弯腰捡起来递给他。
  沈峤摸到断剑的口子,这明显是用力过度折断的,此间不见尸体,也不知剑的主人是跌落山崖了,还是已经逃跑了。
  “小心些,上面兴许还有,你跟在我后面。”
  果不其然,越往上走,兵器就越多,陆续也有尸体,分不清是碧霞宗弟子的还是别人的。
  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遥遥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话未落音,一剑已经朝十五后背飞掠而来。
  沈峤听见动静,神色未变,拉住十五一个旋身,两人位置转眼就调换过来,他自己则迎着剑锋而去。
  山河同悲剑甚至都没有出鞘,他掌风侧拍,将剑势拍得偏了方向,袖子一舒一卷,便将对方的手腕给拿捏住。
  “沈道长?”对方咦了一声。
  “阁下是?”沈峤眯着眼,只能看见眼前一个五官模糊的人影。
  “在下范元白,正是碧霞宗门下,我们曾在苏府见过一面。”对方道。
  沈峤想了想,终于有点印象,当日他代晏无师赴苏府秦老夫人寿宴,的确好像遇见过泰山碧霞宗的弟子。
  范元白:“敢问沈道长为何身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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