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老李的手在茶杯上转了一圈,突然间问:“你知道该怎么办,那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你又是怎么办的?”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压着,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经像一座山一样重重地压在王远的头顶。这个年近花甲的男人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所谓的怎么办究竟是怎么办。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救我女儿回来。我害怕我女儿会被撕票,这是我唯一害怕的事。”
  老李盯着王远的眼睛,轻声道:“那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呢?害怕到忍受了这么多年,还是绝口不提。”
  王远的表情依然平静,声音也温和:“我唯一害怕就是我家人的安危,我只希望我家人健健康康太太平平。”
  即使老李翻来覆去地想从王远嘴巴中挖出更多当年的事,可这个男人始终三缄其口,坚持强调他不知道。人与人的认知总是存在差异的。陶鑫认为他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其实并不知道。
  老李在这一点上打不开话题,只能将方向稍微转了转,落在了郑妍的身上:“你恨郑东升跟吴芸,郑妍失踪了,对你来说,这是对他们最大的报复吧!”
  王远摇了摇头:“不,大人的事情不该牵扯到小孩子身上。郑东升混不混账,跟他的女儿没关系。对一个小孩子的事情幸灾乐祸,我没那么下作。”
  “也就是说,所有的事情当中,唯一出乎你预料的事情就是郑妍的死亡。其余的一切,其实你早就预料好了。”
  王远抬起了眼睛,平静地看着老李,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警察同志,你的说法有点儿奇怪。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我能预料什么啊。非要说的话,那我承认,这三个人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我都高兴。但造孽是大人,跟孩子没关系。整件事情,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监控室里头的人全都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够可以的,居然一点儿口风都不露,真是比蚌壳都嘴紧。”
  周锡兵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他站起了身,抹了把脸,去卫生间了。给他发微信的人是女友,可说话的语气一看,他就知道是王小敏。王汀怎么可能会问出“我爸爸到底是不是坏人”这样的问题。
  他想了半天,才斟酌着敲下一行字:我认为不是。
  世间事就没有简单的。王汀爸爸提到的那句“我选择相信警方”,也许另有深意。只要细想都能察觉到不对劲的案子,为什么公检法一路走下来都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究竟是大家都急着了结案子,还是另有隐情?作为警察,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普通老百姓以自己全家人的生活为赌注,却拼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的真相?比起真相,也许重新开始生活更加具有实际意义。
  周锡兵微微地叹了口气,将手机塞回了口袋中,他又冲了把冷水脸,才往会议室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从外面匆匆跑进来的警察差点儿跟心事重重的他撞个满怀。对方随手扶了一把他,然后兴冲冲地朝里面喊:“找到了!找到那个签收符咒的人了!你们猜猜是谁?签收的人是郑妍!”
  那些贴在装了眼睛耳朵坛子周边的符咒,果然是从网上买的,签收人竟然是郑妍!
  第140章 雪人(二十七)
  顾家祖坟中坛子周身贴着的符咒并不是印刷品, 而是有人亲手绘制的。沿着这个方向, 警方排查了安市佛道界人士,所有人都否认自己年前年后曾经给人绘制过镇鬼符。大过年的, 就是登门求符咒的人想要的也是祈福灵符, 求家宅平安,求财源广进, 谁愿意跟鬼扯上关系。
  线下的调查不顺利, 警方将目光放到了线上。电商已经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模式,单单在一家知名电商平台上输入符咒两个字, 跳出的搜索结果就多达一万多条。全网加起来,这个数字更加惊人。对这么多信息一条条地进行筛查,警方不仅没有这么多人力物力更加没这么多时间。他们不能陷在这个泥沼中不动弹。
  好在坛子从寺庙中消失再到重新出现在顾家祖坟的时机非常巧妙,恰好在春节前后。这个时间段,网店确实不会停止营业,但绝大部分店铺都只能节后发货。因为物流公司放假了,没有快递,网络销售就玩不起来。
  专案组汇总了调查的全部信息, 倾向认为这个购买镇鬼符的人对坛子的煞气深信不疑。倘若不是如此, 他(她)也不会孤注一掷, 大费周章地将坛子偷出来后再塞进顾家祖坟当中。在传统观念中,对人家的祖坟下手,那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了。如此煞气冲天, 连普仁和尚都被反噬死了的坛子, 他(她)哪里敢长期放在自己身边。
  既然他(她)偷坛子就是冲着顾家祖坟去的, 那必定要在顾家确定迁坟之后才好动手。为顾家看风水的大师在业内赫赫有名,据说挑选的墓地聚集了极大的灵气。按照顾家人的说法,真正确定新坟地址跟迁坟时间,也就在春节那几天。
  内外因素一综合,警方判断此人应该是春节期间决心将坛子偷出来后才购买的镇鬼符。既然他(她)这样迷信,想必镇鬼符也不敢在身边多放。
  按照这个思路,警方调查了春节期间还发货的网店,然后将收货人的地址放在了安市极其周边五个小时自驾车程所在的范围内。这人既然要去寺庙中偷偷换掉坛子,那肯定得事先踩点,他(她)应该不会距离安市太远。如此一筛查之后,警方获得了总共十四家购置了镇鬼符的买主信息。这里头没有一人是专门购买了镇鬼符,大部分都是买了灵符的大礼包,然后被附赠了镇鬼符。平常也少有人特意购买镇鬼符。
  依据常理,直接调查这十四位买家的身份背景,寻找与顾家有关系的人,应该就能够锁定嫌疑人身份了。但十四位买家当中,有三人的网上信息包括身份证跟银行卡等等都并非真正由本人持有,而是冒用了他人信息,还有一个人的电话号码是不记名卡。这三位收货人的地址分别在南省的临省以及南城和江市。
  警方通过联系快递员来排查收件人的信息,这个过程也不太顺利。因为春节期间他们的送货量实在太大了,还有不少包裹是被层层分包下去的,调查起来颇为费了一番周折。这么大的工作量,指望送货员能够记住收货人的相貌身材,实在不太现实。警方反复调看监控,又拨打收货人的联系号码,发现其中一个号码始终无人接听。这个人的收货地址写在了江市的一个街心公园。
  送货的快递员反复回忆之后,隐约回想起收货人可能是个年轻姑娘。因为对方戴着帽子口罩,他还特意看了一眼,才留了点儿印象。至于她的口音什么的,快递员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街心公园门口的监控视频,只隐约拍到了收货人的背影。再往后,她是朝什么方向走的,快递员完全不记得了,监控也没有拍到。
  警方在街心公园周边走访了一圈后,没有太大的收获。春运号称世界上最大规模的人类迁徙。在这个阶段上,常住居民相对稳定的状态被打破了,不断有新鲜面孔加入进来。留守的居民对这样一个普通姑娘毫无印象。
  到这个时候,警方的调查又陷入了僵局。他们除了继续调查已知身份购买者与顾家的关系之外,就只能继续排查这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姑娘的信息。案情真正的转机是出现在一张自拍上。专案组一位原本主要负责文字整理工作的女警察浏览相关购物信息的时候,看到了卖道袍的店铺。她福至心灵,怀疑这位年轻姑娘可能也购买了道袍。警方追问快递员,对方又调看送货信息后,确认他当时的确是给了对方两个包裹。
  女警立刻兴奋起来,开始查找买家秀。按照快递员的回忆,这位姑娘虽然没看清相貌,但个子有一米六往上,看着挺清瘦。女警怀疑她会忍不住发买家秀。果然,在另一件包裹的出售店铺中,警方找到了一张少女的道袍自拍。虽然她使用了美颜相机又加了狗耳朵跟鼻子作为装饰,但警方还是认出了郑妍的脸。
  大年初三,她的父母为她的失踪心急如焚,满世界地寻找女儿。她不给父母任何信息,还有心情发身穿道袍的自拍传递到网上。起码从照片中,警方没有发现任何她有被胁迫的迹象。原本警方以为她在进入江市后不久就失去了人身自由,所以一直没办法联系上父母,可是她有手机,能够自由行动,却任性地选择让父母在痛苦与恐慌中煎熬。仅仅因为她和母亲吵架了,所以她就用这种残忍自私的方式去报复父母。这个女孩子的心,冷酷到让警察都悚然。
  会议室中,最早怀疑郑妍可能发自拍到网上的女警微微吁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据说离家出走一天就回去的,基本上都会挨揍。要是变成了一个月,那就是妈妈抱着孩子哭了。”
  也许郑妍也是抱着同样的态度。在最初的回家计划意外受阻之后,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急着回家去。只是当时的她大概没有料到,她短暂的一生即将结束,她再也没能活着回家,她也没有了家。
  组长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沉声提醒众人:“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让郑妍去拿符咒跟道袍?”
  郑妍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根本没有能力获得假身份证跟网上信息。购买符咒以及道袍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杀害郑妍的凶手。他完全可以自己去拿快递,这样更加稳妥。
  先前一直负责埋头记录的女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他不拿符咒,是不想镇鬼符的杀伤力祸及到他自己。或者说,他不想得罪坛子凝聚的煞气。因为拿来符咒封住坛子的人不是他,即使煞气想要报复,也会报复到郑妍的头上。”
  会议室中众人都吸了口气,十分不齿凶手的恬不知耻。他居然物尽其用到了这种地步。
  女警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分析:“至于道袍,我想有可能是郑妍要求购买的。从让郑妍去取快递可以看出来,起码在当时,凶手与她的关系还是比较缓和的,或者说凶手尚还没有对郑妍产生杀意。否则他不会对郑妍如此疏忽。拿快递的过程中,郑妍完全可以随时离开。郑妍想要穿道袍也许是为了赶时髦,想要凹造型。也许是凶手心理变态,想进行角色扮演。”
  说到这儿的时候,女警有点儿尴尬地端起了茶杯,喝了口水。她接下来没有再说什么,可是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或者对于这个人来说,与一位小道姑进行x运动,能够给他带来无上的快感。一个对小女孩下手的变态,是没有任何下限可言的。
  组长点了点头,又提醒众人:“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个凶手在后面又残忍地杀害了郑妍,还让特地让火车碾压郑妍的尸体?”
  “这个人目睹了吴芸的死亡。”周锡兵一直跟着被同事们戏称为“封建迷信活动”这条线,又亲眼看着吴芸死在了自己面前,对相关情况比较熟悉。他抬眼看着组长,一条条地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在看到了吴芸的惨死之后,他生出了恐慌,害怕煞气会反噬到自己身上,所以想用吴芸的女儿也就是郑妍来挡煞。”
  作为母亲,吴芸最放不下的人是自己的女儿。假如人死了以后真的会变成恶煞的话,唯一能够挡住她的也就是她的女儿。
  “古代行刑中的腰斩就是为了让被斩杀的人不能再报复,据说这样鬼魂就找不到杀他的人了。我认为使用火车碾压掉郑妍的上半身,一方面是为了让我们警方难以判断郑妍的身份跟真实死因,另一方面就是他害怕被报复。”
  从吴芸开始,这就是一条罪恶的产业链。其中已经基本可以被明确身份的死者是李晶。李晶惨死以后发生的一些事,包括普仁和尚的横尸街头以及其其他警方目前尚不明确的事情,在这个凶手的心中形成了极大的威慑。所以在吴芸自戮之后,凶手又慌慌张张地赶回了江市,杀害了吴芸的女儿郑妍,将她丢到了铁轨上进行“腰斩”。
  “时间,时间上讲不通。”组长指出了关键点,“吴芸的死亡时间是明确,晚上八点二十分左右。按照法医的判断结果,郑妍的死亡时间是晚上五点钟到七点钟左右。考虑到这个时间范围有可能延伸,我们再放宽一点儿,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钟这个区间。即使凶手会飞,他也没办法在目睹了吴芸的死亡之后,立刻赶回江市杀了郑妍。”
  会议室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要实现这样一个目标,除非凶手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在安市目睹了顾家祖坟中吴芸的惨死,立刻将消息传递给人在江市的同伙,后者杀了郑妍,然后将尸体拖到铁轨处毁尸。
  凶手如此迫不及待,甚至都等不及自己赶回江市,可见他对于生死门的恐惧有多强烈。
  “我现在怀疑这个凶手就是最早将吴芸带上邪路的人。也许正是因为看到了他,吴芸才会坚信对方就是想害了自己的女儿,所以才用自己的死亡去阻止对方开死门。”周锡兵指着投影幕布上郑妍跟吴芸少女时代的照片道,“其实仔细看,虽然吴芸的这张照片相当模糊了,还是能够看出这对母女在少女时期的相貌相当接近,都是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净。”
  就像强.奸.犯会有特地的喜好侵犯人物类型一样,残害小女孩的凶手往往也有自己特别的喜好类型。当初他将魔爪伸向了吴芸,多年以后,这个受害人变成了吴芸的女儿。已经化作伥鬼的吴芸,当初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罪恶也会降临到她最爱的女儿头顶上吧。
  到现在为止,这个人的形象又具体了一些。二十多年前,他曾经在云县就职,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接触吴芸而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十六年前,他在南城,或者说活动的范围可以涉及到南城,与普仁和尚有交情,参与或者目睹了雪娃娃案。十二年前,他又到了安市,或者说他已经对安市某些部门具备了相当强大的影响力,在幕后指挥了王函的绑架案。这个过程中,他的客户出现了问题,王函获得了普云大师的救助,开了所谓的生门,侥幸留下了性命。
  这一次开生门的结果非常好,那个借了王函文曲星命格的人肯定获得了升迁或者化险为夷。所以到了现在,他对生死门之说才深信不疑。
  会议室中云遮雾绕,专案组所有的成员都保持着沉默。现在,涉及到这些事情里头的人,除了凶手以外,也只有一个王函跟她的父亲王远有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情了。死人无法开口,警方也没办法从死人嘴里获得有效信息。
  王函在被解救回来之后就失去了当时的记忆。与此一块儿消失的,还有她惊人的天赋。这个女孩子成长为了最稀疏平常的模样,上着普普通通的大学,成绩也马马虎虎。当年曾经见识过她有多聪颖的人哪里能够想到她会变成现在这样。伤仲永,她是被伤的那个人。
  翻看过当年绑架案卷宗,对此事有所了解的警察都不忍心再去揭这个女孩子的伤疤。对于才二十出头的她来说,忘记过往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也许才是最重要的事。
  警方无法从王函的口中获得更多的有效线索,那就只能将希望放在她的父亲王远身上。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应该比他透露给警方的更多。只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顾虑,他保持了缄默。或许真的跟他说的那样,当年无论是警方还是检察院或者法院,谁也没有想要再去挖掘案件背后的内容。好不容易找回了女儿的他,又为什么要再去冒险寻求所谓的真相呢。
  一个陶鑫被推出来不够的话,也许还有郑东升甚至吴芸,舍车保帅从来不是多难的事。这三人一直到临死前都不肯透露幕后人半点儿信息,这个人的能耐肯定非同小可。王远选择沉默,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组长看了眼周锡兵,然后敲了敲桌子,将目标转移到当晚参加顾家祖坟前法事的众人身上:“能够去观看法事的,势必起码表面上跟顾家不错。但这个人实际上已经对顾家非常不满了。我们从这个方面切进去好好调查。重点查这些人离开顾家祖坟之后的行踪,看到底是谁又赶去了江市。不亲眼看到郑妍被处理了,他肯定不会安心。”
  大家点了点头,又开始新一轮的分工。有目标有方向就好,只要明确了路线,他们就一定能够抓到凶手。
  周锡兵走到了组长身边,轻声道:“我去送送我老丈人。”
  组长点了点头,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吩咐道:“你就留在你爱人娘家过夜吧。时候不早了,再来来回回的,你也别想睡了。”
  夜色的确深了,周锡兵没有谢绝组长的提议,只点头应下了。
  王远人还在审讯室当中。老李去会议室开会之后,就剩下两个年轻的警察跟他大眼瞪小眼。可即使这样,他依然保持住了翩翩的风度,没有一点儿变色,也不曾主动与警察攀谈或者说打听任何情况。
  周锡兵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水,思考着要不要喝半片降压药,又怕他用茶水喝药,会挨老婆跟大女儿说。见了周锡兵,他就笑:“没办法,我是受人管着的,不听她们的,她们能念叨死我。”
  周锡兵伸手帮老丈人倒了小半杯白开水,递到他面前,安慰道:“妈妈跟王汀是关心你。”
  头发已经花白的男人咧了咧嘴巴,轻轻地念叨了一句:“是啊,我总是让她们烦神。”
  翁婿俩谁也没有提现在家中的状况,这一次,王远回去之后,妻女是否还会一如既往的对待他,谁也不知道。
  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不会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时节已经入了春,然而夜风极大极凉,刮在人脸上跟刀子一样疼。王远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又拉了拉出门时妻子硬套在他头上的绒线帽,笑了一下:“还是我大女儿手巧啊,织的帽子围巾都这么暖和。”
  周锡兵点了点头,赞同道:“嗯,我爸妈也说王汀手巧,特别高兴她给他们织的帽子围巾。他们很喜欢王汀。”
  王远笑容加深了,像是极为骄傲的模样:“那当然,我姑娘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她啊。”
  周锡兵看着老丈人的脸,认真道:“对,这是我的福气,我爱她。”
  王远没有嘲笑小年轻总是将爱不爱的挂在嘴边,只大步朝前面走。通常人们被叫到警局去调查,都会有所忌讳。他却像是单纯地到警察局看望了一回女婿一般,半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
  行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传达室里头的门卫正在听广播中的新闻评论,主播字正腔圆的念着:举报信装了一箩筐,频频出现带病提拔为哪般?司法机关就该更“走心”地保护检举人,不能让秦香莲的告状信落在陈世美手上。否则举报人的信息曝光了,岂不是落了个精准打击的下场?
  周锡兵出来时忘了拿门禁卡,不得不伸手敲了下传达室的门,好让门卫帮忙开大门。后者惊了一下,朝周锡兵露出了个不好意思的笑,一边开门一边解释:“嗐,听入迷了。啧,这举报也是高风险了。我刚听了一个什么地方国税局的女公务员举报他们工作单位违法违规为企业减免巨额增值税,结果惨了,被辞退了不说还被劳教了。好不容易平反了,自己疾病缠身,在家乡也待不下去了,到了新单位连医药费都报不了。她丈夫工作丢了,跟记者说,以后再也不举报了,他们还要告诉别人,千万不要举报,永远不要跟权力斗。”
  电动门的开关有点儿失灵了,门卫不得不从传达室里头出来,用自己的门禁卡帮周锡兵开了门。他摇头叹气:“听的真瘆人的慌啊。老百姓啊,还是得安分守己能忍就忍吧。”
  “英雄永远不会因为一时的误解和不公平就丧失了英雄的价值与意义。”周锡兵听门卫一说,就知道是好几年前一桩震动全国的案件。这桩案子在他们警察系统内部做反腐倡廉教育的时候,经常被拿出来讲。他非常佩服那位女公务员的勇气,这人不仅自己拒绝同流合污,还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举报,避免了国有资产进一步流失。
  门卫笑了,立刻摆手:“妈呀,这当英雄的代价实在太大了,真不如当狗熊算了。”
  大门已经开了,周锡兵没有再跟门卫就这件事再说什么。他只笑着点点头道谢,微微叹了口气:“人类历史上任何进步,都是无数人努力奋斗的结果。”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去当那个坚持奋斗的人,但那些奋斗者永远不该遭受民众的嘲笑。因为他们奋斗的目标是为了人民群众能够生活的更好。谁都不该去落井下石,吃人血馒头。
  走出了警察局大门,周锡兵侧头看着自己的岳父:“爸爸,是不是你当年对警方说了什么,结果却遭到了打击报复?”
  王远看着自己的准女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耿直了。”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那个人明明都被双规了,居然又化险为夷,反而升到了部委去了,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还能说什么呢?他的女儿已经活着回来了,他还敢多要求什么呢?他奋斗了近二十年的事业,人家一根手指头轻轻地一推就化为了乌有,他能鸡蛋碰石头?如果那么容易,陶鑫那个心黑手狠的家伙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乖乖扛下所有的罪名去坐牢。
  作为小老百姓,他想一家人还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该跟那个女公务员的丈夫说的一样,永远不要跟权力作对。即使赢了又怎么样?他们的生活也被彻底毁了。生而为人,他为什么要赌上一家老小的未来去折腾?他的小女儿还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能够继续上学,将来也能好好工作。他还能要求更多吗?他绝不会再用一家人的生活去冒险。
  “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王远长长地叹了口气,看了眼女婿,“现在我们家生活的很平静,我不想当任何英雄。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141章 雪人(二十八)
  王家客厅的灯还亮着。
  王汀的母亲一再强调她没事, 让梅家母女早点儿回去休息,她张罗着要给她们叫辆车。
  梅丽伸手按住了王妈妈, 表情坚定:“不, 我陪着你, 等老王回来再说。”
  客厅的灯光实在太明亮了,照的每一个人的脸都像是被曝光过度的照片,五官全成了糊掉的奶油。黏黏糊糊中, 只能模糊地显出了一点梅雪微微上翘的唇角,她丝毫不掩饰自己讽刺的表情, 冷淡地瞥了眼自己的母亲, 懒得再说一句话,你以为自己是在唱样板戏吗?
  这笑容在大团白色的光中, 明亮得分外刺眼,像一根尖利的长针,直直扎进了梅丽的眼球, 戳着她的脑袋。她哆嗦着嘴唇, 想要厉声呵斥女儿。她刚发出了一个破碎的起音,就惊讶地发现整个屋子静的可怕。她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中突兀的已经近乎于可笑了。她倏然就成了一只没脖子的鸡,那声音闷在胸腔中,怎么都没法子再吐出来。
  王汀的母亲疲惫瘫坐在沙发上, 脑袋靠着靠枕, 面色在这样耀眼的灯光底下也显出了灰白。她微微阖着眼睛, 似乎浑身上下都集聚不出一丁点儿力气来。梅丽看着她的模样有点儿害怕, 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喊王汀。她妈妈看着不舒服, 她这个做女儿的难道不下来照应着吗?
  “不要吵孩子了。”王汀的母亲轻轻睁了一下眼睛,摆摆手道,“没事,我没事,我歇会儿就好。”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只要这样,一刻不停地往上蹦的心就不会跳出嗓子眼。
  梅丽不由自主地朝老友走过去,坐在了她的身旁,想要给她一点儿安慰。
  梅雪冷淡地看着母亲跟自己的干妈,突然间做出了一个受不了的手势,仿佛快要崩溃了一样:“你们到底累不累?你们明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直这样装腔作势,到底可不可笑?藏着掖着瞒着,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了吗?”
  “阿姨不怪你。”王汀的母亲疲惫地睁开了眼睛,平静地看着梅雪,“我们有很多做的不到位的地方,没有立场去指责你。到了今天这一步,不是你的过错,你不用这样。你自己坐吧,阿姨现在没有力气招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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