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第一的困境

  “除了于阗国,回鹘已经占领西域全境,近些年,时常有数十万兵马东犯之举。不过,若只是守卫阳关,归义军有张淮深在,加上我和南宫第一,并不是太难的事。”
  李岘说道,“守得住阳关,不代表就能守住沙州,明教教徒已经渗透瓜、甘、肃等州,拥有不小的影响力。目前这只是癣疥之疾,但若是假以时日,仍有可能成为心腹大患。”
  叹息一声,李岘继续道:“西北局势如此,非有王师大举西征,不足以还我唐人朗朗乾坤。”
  说到这,李岘顿了一下,不等李晔说话,就接着道:“但跟眼下入境的番僧相比,这些都可以日后再说。西北释门修士横行,如蝗虫泛滥成灾,数不清的僧人犹如融化的冰雪,从高原倾泻而下,遍布各地。这些人,已有改换西北日月之能。”
  李岘看向李晔,肃然道:“近些年,归义军中某些人,一直不甚安稳,张淮深虽然数次将内乱平息,但内忧外患之下,他能坚持多久,实在是难以预料。我一直怀疑,归义军内部争权之所以会如此激烈,就有明教和释门的影子。”
  李晔沉默了片刻。
  张淮深只是张议潮的侄子,这是他最大的弱点。
  归义军孤悬西北,前后左右都是敌人,若是西北大乱,归义军首当其冲。
  两州之地,力量确实强不到哪里去,归义军能一直存在,未尝没有回鹘、吐蕃相争,释门、明教、月神教相互牵制的原因。
  但这回圣佛派系的修士,不仅有高原释门,还有天竺释门的强者,势成潮水,孤岛一样存在的归义军,的确危机重重,很可能就被顺手抹去。
  偏偏,李晔还无法大量派大修士,去直接帮助归义军,那跟送羊入虎口没有区别。李晔只能从正面进攻,若是力量分散出去太多,正面战场就会受到极大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归义军有没有中心开花的能力,就显得极为重要。
  如果没有,归义军首先就会被释门修士淹没。
  河西之地,释门跟月神教相争,西北之地,吐蕃跟回鹘、相斗,原本这是一种平衡,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能够战胜一定风浪的归义军,才能顽强存在。
  现在,李晔收复河西十二州,修士大军直逼西北,圣佛汇聚所有能够指挥得动的力量,意图跟李晔决一死战。
  平衡局面已经被打破,大风大浪袭来,归义军危如累卵。
  就算李晔和飞鸿大士联手,最后能够战胜圣佛,只怕归义军也会折在这场大风暴中。
  李岘和南宫第一,已经跟归义军一起战斗多时,当然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出现。所以,李岘这回才赶过来跟李晔见面。李岘已经认识到,仅凭他和南宫第一的力量,是无力在这股大风暴中,护住归义军的。
  李晔有吗?
  这个问题,李晔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所以,不用李岘说明,李晔也知道,该派给对方多少修士力量了。
  给的多了,目标太大,引起各方忌惮的后果,就是早早被抹去。除了这股力量,能大到对抗所有对手。这无疑是不可能的。
  给的少了,又很难在关键时候,起到应有的作用。
  李晔叫来随行的少司命,让她传自己的命令,去准备修士力量。
  少司命领命而去后,李晔认真对李岘道:“归义军当然要拼尽全力保住,我们不能对不起他们这些年的浴血奋战、为国尽忠......但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为的时候,您和南宫第一,带上张淮深等人及时撤出.......这是必须要先做的打算。”
  李岘神色变得复杂。
  就在李晔以为,对方是说什么都不肯放弃归义军的时候,李岘缓缓道:“南宫第一,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南宫第一了。”
  李晔心里咯噔一声,感到不妙。
  李岘喟叹一声,“自打他丢了一条胳膊,修为有所折损,性情就有些变化,这些日子以来,精神愈发低沉,战场也不怎么去了,隐隐有......求解脱的意思。”
  “求解脱?”李晔一怔。
  李岘道:“心灵的解脱。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影响这个世界,甚至连西北局势都无法完全左右,更不足以实现当初理想、壮志的时候,失望悲观之下,心智陷入迷茫,难免看不清前路了。像他这种人,曾经毕竟是强者,断然是不愿接受自己活得卑微的。”
  听李岘这么说,李晔心里就明白了一些。
  当初南宫第一跟李岘来西北的时候,跟李晔说过一通豪言壮语,意思是下次见面,他可能就是仙人境了,届时再跟李晔分个胜负高下。
  作为曾经的钦天监第一高手,南宫第一无疑是极度骄傲的。
  但是现在,在天地法则下,他已经不可能成就仙人境。
  不能成就仙人境的结果很致命。
  他想拯救归义军于水火,结果却是连回鹘人都无法有效打击,只能守着阳关,一次次被动接战。眼看身边将士战死城头,他再如何奋力向前,也无法拧回回鹘主帅的人头,甚至为此丢了一条胳膊。
  不能成就仙人境,就只能做个普通人。
  对南宫第一而言,普通的阳神真人境,跟蝼蚁无异。
  因为没有纵横三军,取敌帅首级,令山河变色、万人传颂的能力。
  这不是他天资不好,也不是他不能磨砺自己,更不是他找不到变强的方法,而是......天要让他如此!
  离开河东时,南宫第一不过是灵池真人,到了阳关,短短时间,就到了阳神真人境,他的天资还要怎么好?
  他砥砺自身剑道的方法是有效的。
  只可惜,他再也无法变得更强。
  渴望做天下第一人的南宫第一,怎能容忍自己连阳神真人境的境界,都维持不住?
  不想接受自己的失败无能,不愿承认自己的平庸弱小......
  那也不是事实。
  可那也是现实。
  南宫第一可能要疯掉。
  “他要避免自己疯掉,就得寻求心灵的解脱。”李晔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选择了什么?”
  李岘嘴里徐徐吐出两个字:“信教。”
  李晔一时说不出话来。
  宗教,的确是人需求心灵安慰、解脱,甚至是麻痹自己神经,让自己逃避现实失败、苦难的最好方法。
  把自己的心交给了神灵,把一切苦难归咎于此生注定要承受的不幸,心灵就轻松多了,只需要麻木的祈求来世的改变,一点也不费力。
  也不用再挣扎。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李晔感到悲痛,他体会到了南宫第一内心经受过的折磨,甚至体会到了他的绝望。
  如不是绝望到极致,再也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像他这样骄傲的人,怎么会去选择信教?
  他本身,曾经就是管辖天下道门的人!
  李晔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喉咙艰涩的问:“他信了......哪个教派?”
  李岘摇摇头,“问题的严重性就在于,我还不得而知。如果他选择了道门,他就会等着仙帝来解救他,那他就会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他选择了释门,亦或是明教,那就......”
  那就更加是敌人。
  李晔问道:“您这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试图带上他?”
  李岘道:“叫了,他不肯来。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要做什么。”
  李晔眉头微皱。
  隐患。南宫第一,这位李晔曾经的挚友、帮手,现在已经成了可能危害大局的隐患。放之任之,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忽然背后捅刀子。但他不愿离开沙州,李晔想要看住他都不能。
  杀他?
  李晔还下不去手,也没有理由。
  毕竟,他是守卫阳关的功臣,目前还什么恶行都没有。
  李岘问李晔:“这回来找你,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南宫第一该如何处置?”
  “谈不上处置。”李晔摇摇头,“我选择......相信他。”
  李岘怔了怔,“相信他?”
  李晔认真道:“您跟他朝夕相处,可能比我看得更清楚,你都认为他已经有危险了,按理说我不应该怀疑您的判断。但作为挚友,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李岘皱了皱眉:“这么无条件的信任,不像是你的作风,也不符合你现在的身份,你必须给我更加充足的理由。否则,这回带着你给的帮手到了阳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消除这个隐患。”
  听到这话,李晔就知道,无论归义军处境如何,李岘都会跟他们共命运、同生死!
  他连南宫第一都可以杀,其决绝之心,可见一斑。
  “理由......其实很简单。”李晔看向西北,看向那片戈壁荒漠,眼神悠远。在这一刻,他的心智,也变得跟李岘一样决绝,归义军,一定要保住!
  所以他坚定道:“不止是南宫第一,西北之地所有唐人,西域之地的所有唐人后裔,现在都需要走出困境,精神的困境。而我,选择相信他们。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战胜一切敌人!”
  李岘沉默不语。
  很快,他眉头舒展开来。
  他理解了李晔的意思,点头道:“你说的的确没错。”
  仅凭李晔给李岘的修士,仅凭归义军将士,面对眼下的大风暴,沙、瓜是难以保全的。但如果,身在彼处的所有唐人都联合起来,那就有希望。
  曾经,数万大唐边军,就能横行西域,横扫所有敌人,开疆拓土,直至波斯。
  曾经,一个唐人,就能灭掉一国。
  那是皇朝最强盛的伟岸身躯。
  生活在这个皇朝身影下的每个唐人,都格外强大,甚至是不合情理的强大。
  也因为这些唐人,皇朝格外强大,不合情理的强大。
  现在,盛唐皇朝的伟岸身躯,只剩下一个远去的枯瘦背影,在血阳下摇摇欲坠。
  生活在这个身影下的唐人,不再那般无敌。
  唐人可以横扫一切,让所有敌人只能选择臣服的霸气与自信,早已烟消云散。所以,唐人也不再无所不能。
  但其实,只要唐人愿意,他们依然可以再度站成巨人。昔日的辉煌已经远去,再也无法触摸,再也无法挽救。但新的的辉煌,却可以亲手去建立。
  首先,他们要走出自己的精神困境。
  这是李岘理解的意思。
  在李晔这里,这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更加重要的意思。
  他,李晔,大唐的安王,将负责让所有唐人,走出这个精神困境!
  他体藏龙气,身负帝道,手持帝剑,他有这个职责,也有这个能力!
  也惟有如此,这场西北大战,李晔才能战胜圣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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