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军卒

  相较于中原,草原虽然地势广袤,相对平坦,但也绝非一片通途。山峦、水泡、树林、谷地丘陵更因为地势和缓而倍显神秘,一个从未到过草原的中原人,在草原失去方向并不比在山地迷路罕见。
  因为大战降临,古北口驻军增多,派遣出去的斥候当然也十数倍,乃至数十倍于平常时候。增加的不仅是人数,还有探查距离,从三十里到五十里,再到八十里,在始终未能发现契丹大军的情况下,古北口守将将这个距离延展到了百里。
  斥候游骑深入草原百里,基本上无异于自杀。
  每逢战时,草原上的部族可以称得上人人皆兵,必要时候妇孺都能上阵厮杀——如果她们手中有刀箭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斥候哪怕是碰到狩猎放牧的草原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这是张载第一次到草原来。
  哪怕是作为斥候游骑,需要时时保持冷静的观察、谨慎的举止,他也深为草原壮阔的景致所折服。一路上,他双眼中惊艳的目光一直不曾消散,胸中更有无限豪情,多次有吟诗作赋的冲动。
  跟在他身旁的两名儒生,也都是这般反应。
  临水作诗,登高而赋,观景记文,本就是书生意趣,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习性。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些流传千古的诗篇,就是如此得来。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然没有让古人专美于前的道理。
  只可惜,游骑都头牛蛋始终板着一张死人脸,莫说不给他们停留的机会,连他们随意出声都不被允许。这让张载等人满肚子的锦绣文章,都只能在嘴里咀嚼几遍,又咽回肚子。
  不能吟诗,实在是憋得很,比憋三急还难受,所以午时前有,骑队稍作休息,吃粮饮水的时候,张载就凑到牛蛋身边,问对方,他们要怎么寻觅契丹大军的踪迹。
  众人进入草原已经不短时间,哪怕左右寻梭,直线前进距离也超过了八十里。
  “草原人出征,必定驱赶大量牛羊群作为军粮,一支十万人的精骑,必然会有百万只以上的牛羊。如此大规模牲畜行动,怎么会不留下痕迹,就算契丹人有意清扫,只要我们敏锐些,总能捕捉到蛛丝马迹。”
  牛蛋乜斜张载一眼,本不想跟对方说这些军中事,但想起临行前都指挥使的吩咐,也就只能耐着性子,冷言冷语的多说两句。
  “找不到大军,还找不到牲畜粪便?只要找到他们,我们就能推断出契丹大军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甚至是他们的活动方向。”
  说到这,牛蛋忽然嗤地一笑,“这些行伍之事,你们书生是不会懂的。
  “你知道羊的粪便跟牛的粪便有什么不一样?你知道怎样通过野草被折损的痕迹,判断对方大军的数量?告诉你,在草原上,只要你够细心,再有一点运气,一切都无所遁形!”
  张载没想到眼前这个名字粗鄙愚蠢,浑身散发着汗臭味的军卒,竟然还有这样的学问,惊讶之下,张了张嘴,讷讷道:“牛粪是一滩,羊粪是蛋-子......”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一想到牛蛋的名字,张载就立即闭上了嘴巴,眼神复杂、怪异又歉意的看了牛蛋两眼。
  本来就算张载闭嘴也没甚么问题,但他看牛蛋的眼神,却让牛蛋眼神一沉,觉得这个愚蠢的书生,这是阴阳怪气在讽刺自己,有心想要发作。
  但为了队伍的团结,他只是重重冷哼一声,就不再言语。
  其实张载本想问问,如何通过野草被踩踏折损的痕迹,来判断大军的数量,能分清羊粪跟牛粪的区别,对他这个五体不勤的书生而言,已经是十分难得——这种事其实很寻常,但凡见过一次就会印象深刻——但见牛蛋神色不虞,也知道自己方才言语反应都有问题,也就不再多说。
  依照张载的品性,但凡面对的是个稍有学识的书生,这个时候绝对不会犹豫,肯定是要作揖道歉的。
  只是,眼前的牛蛋却怎么看怎么粗俗。对方取下兜鍪的时候,张载还在对方鸡窝一样的头发中看到了乱爬的虱子,心底恶寒之下,刚刚升起一点高看之念荡然无存,取而代之以浓厚的鄙夷。
  那点要致歉的心思,也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张兄,我听说皇朝之中,高手修士众多,青衣衙门更是无孔不入,咱们这趟出关探查敌军行迹,会不会有强者接应?”
  张载身旁,一名细眉小眼的同门弟子问他。
  张载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他们这里,摇头肃穆道:“你太高看自己了。皇朝修士虽多,但契丹修士也不少,大战之际,谁没在自己的位置上浴血拼杀?
  “且不说汇聚了双方数十万大军的渝关战场,就连西边的妫州,现在也打得如火如荼,咱们不过是几个书生而已,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谁有闲情雅致关照我们?你还当现在是在淮南,我们是吴王座上宾?”
  弟子刘大和色变道:“那我们岂不是时时都有性命之虞?”
  张载晒然,“边关将士能够战死,你我为何就不能?我虽然瞧不上牛蛋这种粗鄙汉子,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血战戍边的功劳。说到底,大家都是两个肩膀上扛一颗脑袋,到了战场上,谁也不比谁的命金贵。”
  刘大和说不出话来。
  张载拍拍他的肩膀。他是张器最看重的弟子之一,本身也是文师境界,在扬州儒门中地位不一般,凡事并不能由着性子来,有责任克己守礼、顾全大局,安抚下面弟子的人心。
  他语重心长道:“落雁口一役,战无不胜、功勋第一的狼牙军精骑,几乎全军覆没,副将赵念慈战死,上官将军都差些陨落。他们,可都是勇冠天下的儿郎,哪一个不是安王心头肉?连他们都能马革裹尸,我们有什么理由娇贵?”
  刘大和几度欲言又止。
  临了,他看张载的眼神变得格外怪异。
  在张载即将发问的时候,他扰头道:“张兄,这些话可不像是你说的。
  “在扬州的时候,你对军伍中的厮杀汉,可向来没什么好感。只把他们当做一群命贱的,没有见识没有眼光的,只知道争夺自己一口饭食,不知道天下大业为何物的泥腿子......”
  张载怔了怔。
  被刘大和这么一说,他也发现,自己到北境来之后这些日子,有些观念的确发生了变化,只是自己之前还没有意识到。
  张载认真寻思半响,很快有了明悟,作为一个将“吾日三省吾身”当作座右铭的儒生,这样的思考他很擅长。
  张载望向粗着嗓门,跟军卒说着荤话大笑的牛蛋,目光锐利,徐徐道:“或许,是到了边关的缘故吧。
  “在淮南,军汉厮杀,只为藩镇利益,为了一点财物,杀起妇孺老弱来也不含糊。吴王为了改变这种现状,让他们效忠自己,借助咱们儒门,大加弘扬忠义之论,虽然有些效果,但因为时间尚短,终究是有限。
  “但是在边关......这里的军卒,跟北方蛮子作战,浴血戍边,保卫的是身后的中原。无论他们有没有为国而死的觉悟和信念,他们做的事,却在事实上保护了同胞。
  “我去看过北口战死者的坟茔,破落的白幡在荒僻之地在晚风中招展,只比乱葬岗多些木碑的坟墓的确分外凄凉。无论我有多少世子对斗大字不是几个的泥腿子的俯视,那一刻也不能不升起敬佩之情。”
  说到这,张载顿了一下,本来还想说更多,但一时好似沉入当日场景的回忆,后面的话就再也无暇说出来。
  刘大和郑重点头道:“那日跟先生、张兄一起去看的时候,我也差些潸然泪下。无论如何,他们是为国而死。纵然他们没有治国平天下的豪情与才能,但他们所做的事,却值得我们膜拜。”
  刘大和叹息一声,看着北方草原沉默半响,呢喃道:“这天下有诸多情感意气,但论壮烈,还有什么胜得过为国赴死呢?”
  两人相视一眼,都不再多言。
  这些言谈,或许不会发生在普通军卒之间,因为缺少学识,他们即便是心中有感,也只能红着眼,拧着刀子向敌人奋勇冲杀,说不出这些见解深刻的道理。
  这一刻,张载和刘大和都心有所动,一股莫名的火焰在胸中燃烧。
  只是他们还不能马上反应过来,在他们年轻的、热血尚未冷却的身体里,已经开始流淌着要为边军正名,替血战将士书写他们荣耀、意气与牺牲,让天下人都敬仰、赞颂的意念。
  边军只知道死战,他们临死的咆哮再是激荡人心,也注定会消散在或猛烈或轻柔的北风里,他们的感情与人生,注定要跟着那座荒凉的坟茔一起,在岁月中无声消逝。
  这些为中原百姓安居乐业,为官员富商的荣华富贵,而拼掉自己被家人日日期盼的身影,流进自己最后一滴血的军卒,本不该被人忽略与漠视。
  而现在,他们中有了几个可以执笔的士子。
  虽然就眼下而言,他们相处并不和睦,彼此看谁都不甚顺眼。
  骑队再度上路,向北踏上无垠草原,只是过了一个时辰,都头牛蛋就发现了大规模牛羊活动留下的痕迹。
  不等牛蛋仔细查看这些蛛丝马迹,推断出契丹大军的数量与动向时,深入危险地带的这支游骑,被数倍于己的契丹骑兵发起了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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