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胜利(7)

  耶律阿保机求战的意志很坚决,他想要表现自己的勇气与斗志,证明自己至少还有不比李晔差的东西。
  但是在北口唐军攻破契丹大营之前,契丹军就接到了撤退命令,要求能够脱战的将士,丢弃一切辎重不惜代价脱离战场,迅速向契丹仪坤州回军。
  司近部也没有投入战场,去跟唐军输死一搏,而是最先回到七老图山的仪坤州,依仗地利构筑防线,接应撤退的契丹部曲。
  不仅是北口的契丹军,平州渝关之外的契丹大营,同样接到了这样的命令。略有差别的是,渝关战局还没有进入到即将崩溃的局面,所以主将被要求留下断后部曲,掩护主力回撤。
  这样的命令,自然是耶律阿保机发出的,也只有他能够发出。
  这说明耶律阿保机在沉重的打击面前,虽然狂怒到将神教大祭祀踩成了肉泥,但在最后关头并未丧失理智。
  “跟唐军决一死战,契丹已经没有胜算。唐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军此时撤退,虽然也会损失惨重,但只要能给契丹保留一份元气,我们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将契丹勇士都埋葬在唐朝边境,此事非我所愿。”
  在司近部撤离营地的时候,夕阳下耶律阿保机立马瞭望北口,跟身边的耶律敌鲁古说了这样一番话。
  那一刻他神色萧索痛苦,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耶律敌鲁古没有接话,心情沉重让他有口难言。
  两人两马的落寞影子,在空旷的草原上,被斜阳拉得很长。
  此次举世攻唐的大战,契丹出动了两百多万战士,能够安稳撤回仪坤州的,预计不会超过三成。经此一役后,契丹国已经在事实上,只能苟延残喘的存在着。
  前提还得是,唐军不追入草原,亦或是,仪坤州能挡住唐军兵锋。
  黎明的曙光从天际洒落脚前,满身血污的牛蛋与二狗子,气喘如牛的抬起头,面前已经看不到一个契丹人。身旁的同袍们在短暂的愕然后,便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高呼。
  在他们身后,是契丹人的尸山血海,将郁郁葱葱的草地完全遮盖。
  契丹军连夜逃遁,本来是想趁着夜色掩护,尽量拉开安全距离,然而唐军的攻势不舍昼夜,这就让他们的计划无从得逞,只能被追杀了一路。
  如今黑夜尽去,那些躺在草地上的尸体,却没能看到新的黎明。只有在满地尸骸中欢呼的唐军将士,在经过一夜激战之后,能在疲敝之际迎来属于他们的荣光。
  北口战役就此落下帷幕,以大胜的方式。
  就算后续仍有战斗,那也是不再发生在北口。作为北口边军,牛蛋、二狗子,包括前来支援,浴血奋战脱胎换骨的扬州儒门士子,都于此刻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一种叫作新生的东西。
  战场上空,李晔跟李茂贞俯瞰各方,彼此相视一眼,都是笑意盈盈。
  北口大战的结束,标志着契丹倾举国之力,对大唐北境发起的国战,以惨败方式收场。
  渝关外虽然还有战事,但也不会持续几天了。
  “北境战局,虽然耗时长久,但总算是以大胜告终,我也算没有辜负职责。”李茂贞拍着胸口长松一口气,言语中充满庆幸之色。
  李晔不置可否:“契丹败了,北境战事就结束了吗?”
  当然没有。
  李茂贞很清楚这一点。
  她肃然道:“契丹没有灭亡,这场战争就不会结束!”
  李晔眺望仪坤州的方向,玩味道:“耶律阿保机以为从长城撤离,就能苟延残喘,为契丹国续命?那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李茂贞寻思着道:“逃走的契丹军残部,正在往仪坤州的方向溃退,渝关那边的情况应该也是如此。经过这一场激战,将士们都很疲惫,要攻打有地利优势的仪坤州,只怕要修养一段时间才成。但是在这段时间内,契丹必定会加固仪坤州的防线,时间越久,防线就会越坚固。”
  如果唐军要拥有一个好的状态,去进入草原彻底覆灭契丹国,就必须要正经休息一段时间。
  这是一个悖论。
  无法解决的矛盾。
  但在李晔这里,这明显不是问题。
  他笑得有些得意:“司近部没有加入战场,而是选择直接回仪坤州布防,盯着他们的虎卫军和狼牙军,自然不会闲着,眼下他们已经赶去仪坤州。耶律阿保机以为守住仪坤州,契丹就有生路,但是在我看来,仪坤州就是他人生的终点。我已经在仪坤州为他挖好了坟墓,就等着他进去长眠。”
  一直在为北境防御、反攻战殚精竭虑的岐王,听到这话,不能不感到诧异。
  她睁大眼睛盯着李晔:“你早有布置?”
  李晔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难道认为,我会放任挑起举世攻唐之局的耶律阿保机活着回到西楼?会满意于,此战只是击败攻打我大唐北境,冒犯我天朝威严的契丹蛮子?”
  李茂贞被说得哑口无言。
  她红着脸恼羞成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手段!你在解决马殷的时候,就说过你已经暗中联络了草原上的黄头部、鞑靼部。仗打到现在,也没见他们出现,即便是在战事最僵持的时候,你也没让他们动手,不就是在等今日?”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李茂贞自己先怔了怔。
  然后她就乜斜着李晔,洋洋自得起来,对自己一眼洞穿对方谋划的智慧,感到很是满意。
  对李茂贞偶尔表露的小孩气,李晔已经习惯,见对方实在是开心,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去打击对方的自信心。
  他的确暗中联络了备受契丹打压,同时自身也不甘失去地位的黄头、鞑靼两部。这两部都是草原上的大族,如今虽然明面上的军力不多,但影响力很大,振臂一呼,要聚集旧部并不难。
  只不过,李晔对他们并不能做到如臂指使。
  先前跟他们联络,也只是确认了双方有联盟的可能。
  要让黄头、鞑靼两部真的举兵起事,还需要时机。要让他们看到获胜的把握,而不是冒险一击,结果造反不成,反而被耶律阿保机彻底抹杀。
  唐军与契丹军战局僵持的时候,黄头、鞑靼两部,自然是不会行动的,那时候举事风险太大。但是妫州会战后,他们就看到了希望,下定了决心,开始准备。
  彼时他们要是还不准备,李晔就会不高兴了。等到一切都见分晓,胜负完全没有悬念的时候,李晔还要他们做什么?要摘桃子,怎么都得先给树浇水才行。
  而今北口大战结束,黄头、鞑靼两部已经展开行动。
  “边军经年鏖战,守卫边疆,实属不易,他们可以休整。但是长安禁军,现在却是他们发挥作用,为国建功的关键时机,饶是有些疲惫,也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
  李晔说到这里的时候,愈发显得胸有成竹,“别忘了,我们还有草原部族军可以驱使。无论是从妫州来的部族军,还是在北口俘虏的部族军,都是能打顺风仗的。
  “退往仪坤州的契丹军,也有不少部族军战士,等他们看到同样不是契丹人的战士,都选择了跟唐军并肩作战,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依照李晔和李茂贞的布置,半月后,唐军浩浩荡荡抵达仪坤州。
  唐军中,长安禁军自然是绝对主力,但这回辅助他们的,却不是大唐边军,而是二十多万的草原部族军。
  七老图山的山川形势比较复杂,在草原上算是比较罕见的地形,沟壑纵横又不乏平地,契丹方面依靠地形构建的多座关城,搭配各种大小不一的纵深草地,很有分割进攻方兵力的作用。
  在这样的地带,战机会很多。
  这本是天然有利于防守方的战场。
  然而,刚刚经历惨败,目睹了大量亲朋好友无力战死,自己也只是侥幸逃得一条性命的契丹战士,哪怕是占据关城,也感受不到多少安全感,士气并不高。
  尤其当他们看到那些草原部族军,在关城外怪叫呼喝、耀武扬威的时候,很多人都面色惨淡。
  草原部族军在此刻表现出的精神面貌,与昂扬斗志,看起来比长安禁军还要好。
  他们摩拳擦掌的时候,面色凶狠,看契丹战士目光格外火热,好像对方不是战力非凡的甲士,而是牛羊财富美女奴隶。
  实事求是的说,在唾手可得的巨量财富面前,纪律严明的军队,是不如强盗有斗志的。
  来抢劫的草原部族军,跟强盗并没有本质区别。
  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他们战力要强上一些。
  战争从春日进行到秋日,草原部族战士,已经没有养肥牛羊的时间。不去抢契丹人的牛羊,他们就很难活下去,自己的部族也会在寒冬遭受灭顶之灾。
  当然,被抢走牛羊的契丹人,是一定会熬不过寒冬的。
  不过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因为,他们连这场战争都活不过。
  当生存物资只有那么多——甚至是少于往年的时候,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减少需要吃饭的人。
  李晔眺望各个大小关城,笑着对李茂贞道:“草原人老是觊觎汉人的财富,动不动就要南下抢掠一番,现在,我们就来抢一次契丹人。”
  李茂贞捏着拳头,目光灼灼道:“我对契丹人的牛羊毫无兴趣,但我想抢走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资格!”
  仪坤州大战旋即正式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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