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之手
君兮此时已放下手臂,她双手扣着石壁凸起处不让身子随水波飘动,面色无波,抬手取下吕世荐背上捆着的大油纸包,同时把自己身后的油纸包取下,一个利落转身把油纸包甩到大石块上。
君兮一身败烂腐气,浑身湿透十分狼狈,然她双目邃深,神情肃然,竟有几分英姿之气。
君兮仰着脸,顶着穹宇淅沥小雨,任其落在脸上溅起星星点点,湿了眼帘。
大雨不歇,祸患当道,如今,一切都该结束了。
君兮冷着脸,回手取下腰间绳子,一头系在放着油纸包的巨石上,另一头缠上身前凸起壁石。
吕世荐蹲在一边抱着块大石头,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君兮做完这一切,一个利落转身跃上吕世荐扒着的巨石,伸手拽住他的领口把他拖到身后,“走。”君兮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这……这就完了?”吕世荐回头看了看石块上的油纸包,他们走了一日夜,游了大半天,他还额外喝了好几口腥黑泡尸水,合着就为敲块石头放个油纸包?
“大人……”
君兮自顾走着,走了约有十几丈远,直到一块凸起大石跟前才停了下来,松开了拽着他领口的手,反手取下背上的另一个油纸包。
吕世荐在后面探着头看着君兮打开油纸包,却见里面包着的是一张鹿筋弓,三支包头羽箭,和一张火折子。
“那个是……”吕世荐怔怔看着君兮打开油纸包,抬手指了指石块上的两个大油纸包,好像想到了什么,那可是他背了一路的包。
君兮并未理会他,燃起火折子点燃羽箭包头,手法利落的将三支羽箭搭上弓床,牛筋弓弦拉开吱吱绷紧,君兮臂拉满圆,双目微缩瞄准漂浮巨石之上的油纸包。
“咻~”羽箭离弦,划破虚空,哨响嚯嚯。
三支火箭正中油纸包,油纸遇火,腾的燃起,几乎同时,君兮回手拉着吕世荐一个蹲身躲在巨石之后。
“轰~”
一声巨响炸起,天崩地裂之轰隆振聋发聩,水花冲天,火光暴闪,碎石横飞,挡在二人身前巨石有细微咔咔声响,碎出数道蜿蜒裂纹。
几乎同时,身下原本平静和缓的浑浆洪水如脱缰野马沿着崩裂豁口奔流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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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里,千骑将士已整装完毕,
在营地静静等待君兮归来的鬼和王听到轰隆震响猛的站起身来,望向声源方向。
西南方向,陇陵山赤悠谷。
“斥候,去探。”鬼冷声吩咐。
须臾斥候归。
“统领,洪水渐退,已退深约一尺,预计三个时辰可退尽。”
“准备拔营,洪退进山。”鬼冷脸下了令。
王有些担忧的眺向炸响声传来的方向,“君姑娘怎么办?”
“留一队人马在此处留候,眼下进山救人要紧。”鬼轻声道,手心里一张字条已攥的皱成一团,“姑娘,你一定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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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火药味儿,君兮双手堵着耳朵阻止轰鸣贯耳,然她天生耳聪,炸山的巨大轰响在她耳中更如天崩,通天之响震得她耳蜗轰鸣,嗡嗡直响,君兮双手附在耳侧微微晃了晃头。
耳中蜂鸣不断,隐有细微声音传来,君兮皱了皱眉,刚一抬头却见奔流洪水中有一人正在扑腾挣扎。
君兮一惊,霍然回头,身后哪还有吕世荐的影子。
“救命!”
此时的吕世荐已被携卷在激流洪水中,他双臂猛的拍打水面,扑腾的水花四溅,然而水流很急,湍流汹汹涌涌,吕世荐一已之力人弱力微根本止不住漂移身形,飘忽忽如枯叶落水飘向火药炸开的巨大豁口。
君兮见状顾不得耳中蜂鸣,手叩银鞭,唰的抖出,银鞭似蛇直缠上吕世荐扑腾手臂,吕世荐手触鞭梢连忙翻掌一把扯住,任掌心被鞭梢崩的皮开肉绽,双手死死攥紧绕着掌心缠了两圈。
一根细鞭漂浮滚滚洪流,抓着鞭梢的吕世荐如在绝境之中抓住了救命稻草,止住下落身形,不顾殷红鲜血混着浑水沿着鞭身淌下。
君兮左腿屈膝,右腿后撤,双手紧紧拉着鞭柄,反手一绕鞭子绕手而过,嗤的收紧,手背勒红一条深陷。
然而吕世荐毕竟是七尺男儿,身子壮实,又受奔涌洪水之力,全身重量承于鞭股重若千斤,君兮手指紧扣鞭柄,指结泛白,掌背勒红拖的吃力。
君兮面色严肃,目光直视激流之中沉浮飘荡的吕世荐,手臂绷紧用力扯着,脚下用力蹬地,陡直手臂微微曲起试图将吕世荐拉过来,却见洪流之上露着半个头的吕世荐突然面色一变,张嘴喊了句什么。
二人相距并不算远,但方才轰响震动,君兮耳中蜂鸣不断,吕世荐的声音传过来细若蚊蝇。
“喀~”一声轻裂之声,洪流冲过,君兮脚下踩实石块本就被巨响震裂,又受君兮大力踩踏,终于不承碎裂开去随洪流裂解。
君兮正全力拉着吕世荐,突的脚下一空,失了借力身子猛的栽倒。
“危……”
声嘶力竭之喊被激流灌口,一个险字哽在咽喉。失了鞭子牵扯拖力,吕世荐被滚滚排浪推翻,身子腾转已被激流卷着涌向邃深断口。
失了借力之处,二人以银鞭相牵,如断了线的风筝被洪流拥向远处崩开壁口。
漆黑壁口大开,像一张幽幽张着的血盆大口。
断口之后,是万丈幽谷。
洪流奔涌滚滚拍来,把五脏六腑拍了个七荤八素,君兮身子裹在骇浪惊涛之中猛的翻了两翻滚出几丈远,口鼻呛水,眼前蓦然一黑一时失了方向感知。
君兮沉没水中,气息幽闭,四面八方的水蹿着灌进来,冰凉冷水拍在脸上,君兮的脑子陡然清明起来。
洪水排山倒海翻腾前涌,君兮顺着水向借力侧起身子,一个挺身稳了身形,身子尽力伸展。就在即将涌入断口瞬间君兮双腿猛的劈开,实实支在断口最下边参差侧缘。君兮双腿蹬直足底借力,止了因受涌流而不由己的身形。
身下再外延一寸便是万丈深渊。
止住了身形君兮单手撑地,头顶有激流卷过,君兮倏地挺起腰身。同时双手扣住一旁参差石壁,整个人翻转如壁虎般贴在壁角。
一切不过发生于刹那之间。
“嗤~”
就在君兮身稳瞬间,手中鞭子瞬间绷直。
吕世荐已经坠了下去。
君兮目光一凛,手中紧紧攥着鞭柄,双脚蹬着凹凸石块,丹田内力全力运转,捏着鞭柄的手收紧三分手臂陡然一扬。银鞭甩起一个人影破水而出,水花飞溅,君兮扬手一招,穿透带起水帘结实拉过吕世荐的手,大力一扯,吕世荐已滚到她身侧。
君兮足尖勾地卡着凸起石块,右手拉着吕世荐不让他被身前涌入断口的洪流冲下谷底。
奔腾洪流滚滚,卷着肿胀浮尸呼啸带风兜下去,君兮和吕世荐倚着一截残壁缩在洞口,只要待洪水退尽,他们便得救了。
君兮微微松了口气。
突然,耳中传来一声细微脆响,“咔~”
君兮一惊,知道身后残壁被轰炸波及,已抵不住湍急水流带来的巨大压力,即将溃裂。
“抓住石壁。”
君兮把吕世荐往里一推,左手揽着石壁,右手摸向高处凸起石块。
君兮一只手正攀向岩壁,重心不稳,突然一只手伸到她的背后,猛的一推。
这一掌结结实实,君兮被大力一推失了借力之所整个人如断线风筝倏地坠落。
激涌而下冷凉腥臭的水花打透了衣襟,身子腾空下坠,君兮维持手臂伸出姿态,伸出的手瞬间收成爪状,一个推揽抚接上去,手指利如鹰钩死死抓住身后推来之手。
风刮面颊,身下身上有洪水泄下,打在脸上瞬间起了红斑点点,君兮右手扣紧,五指死死抓着坠落瞬间从身后抓住的手臂,指甲深深已扣进肉里。
君兮双眸炯然若狼,死死盯着身上的人,拖着他的手臂身在半空霍然一翻,翻身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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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晦暗,暗响悠悠,不知何处发出晦暗青光,隐约投下阴影片片,黑雾朦胧中重叠暗影处有细碎窸窣声响。
密室无风,头顶无月,空气中漂浮着发霉气息呛鼻难闻。
角落里一个黑影缩成一团,上面支着个大大的球儿,像个桌角摆台雕花笼。
突然黑影动了一动,极细微,肉眼几乎难辨,一动之后恢复沉寂,静止片刻,黑影又动一动,如此往复,须臾竟已挪出半丈远。
静止片刻,黑影又挪了一寸,然而就在这时地上忽的弹起另一个黑影,弹起黑影长约六尺,身形窈窕纤细,是个人。
后弹起的黑影身影尚未稳住,一双如筷细腿已然高抬狠辣劈下,果决利落。挪动黑影似破布袋被大力劈倒,然不曾倒地黑影劈出一腿倏地落地同时横腿扫过直踢上正倾倒黑影硕大的头。
“噗”的一口浓血如雾喷出,黑影彭的栽倒,惊起一地浮灰。
后起身影一个翻身欺身压上,双腿半架锁住双臂,双手合掐扣上脖颈。
“大……”
大字哼出,颈上一双冷凉细手猛的收紧,一个人字在喉中不曾成形已哽死无声。
“嗯~”气喘不来,一声闷哼,随之而来的是缺氧无气足跟嗤嗤蹬地之声。
“一,二,三……”女子的声音冰冷入骨,漆黑幽禁之地声音碰射四壁回响声声,听的人毛骨悚然。
胸腔残存空气渐没,数字响在耳边犹如生命倒计时,这是在寻求杀人的快感?吕世荐只觉头皮发麻。
“……十一,十二,十三。”数到十三,勒紧双手倏地收回,清凉空气涌进五脏六腑,吕世荐眼白翻转,脸憋青紫,猛的缓上一口粗气,咳嗽不止。突然颈前一凉,吕世荐喉结一僵,木木然抬头,入眼的是女子冷冽无情的脸。
“谁让你这么做的?”女子声音森若阎罗,不带一丝温度。
“我不知道……”
颈侧冷刃骤然逼近一寸,渗出血珠点点。
“谁让你这么做的?”女子又问。
吕世荐闻言面色一苦,“我真不知道。”
吕世荐声音凄清无奈,说完紧紧闭上眼睛,等着冷刃继续逼进割断喉管喷出三尺热血,等了半晌却不曾感到一丝冷凉。
“你是谁的人?”身上女子换了个问题。
“我是州丞大人府中护院……”吕世荐刚开了口突觉颈侧冷刃又向前递进一寸,温热鲜血擦着冰冷刀锋破皮而出,沿着圆润脖颈横淌下去。
皮开一指。
女子半字废话不听,半点疑虑不问,心中存疑直接刀进寸尺,利落决绝。
吕世荐额上冷汗瞬间满头,眉眼紧蹙皱成一团,急急开口,“我真的只是州丞大人府里一名普通护院,那日我带着州丞大人的密信于麓山行宫面圣,还没出了行宫就有人拿着州丞大人的令牌找到了我,让我无论如何阻止您来江南道赴任,找我的是个奴才,我也没见过。我说的句句是真啊。”吕世荐生怕君兮手中刀锋再进前来,连珠炮似的说的急。
女子未曾答话,手中冷刃再近一寸,皮开两指,刀锋抵住喉骨只余毫厘便破喉管,吕世荐浑身一僵,喉结顿时定住再不敢动分毫。
“州丞远在江南道,会未卜先知陛下遣我赈灾,先行派人拿令牌候在行宫?你还不说实话?”君兮微眯双眸,一言一字从齿缝挤出。
言罢君兮手中刀退半寸,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钦差大人是个女子,为人素来清冷平和,待下属极好,做事顾虑周全,心善人娇。从未见过她这般狠厉模样,眸若毒狼,下一秒似乎就要断了他的喉管。
吕世荐吞下一口唾沫,吸进一口凉气,后背已被冷汗打透。
“我所言之话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吕世荐抖颤道。
“当真?”
“当真。”吕世荐点头如捣蒜。
“接下来我问的话,你最好想好再答,若有半字虚言,我定将你开膛破肚,剜心喂狗。”君兮手腕一转,吕世荐生生打了个哆嗦。
“队伍进程是你泄露的?”君兮冷声问。
吕世荐眉头轻皱了皱,微微点点头,“是。”
“粥碗的毒是你下的?”君兮又问,虽是问句,语气却并没有半分疑问。
“是。”半晌,吕世荐重重点了点头。
“引我来此是你故意的?”
今日背后那一推手,智敏若她,今日不死,自己必然在劫难逃。
“是。”吕世荐低声喃喃,已失了反抗之力。
“你坠洪也是故意的?”
“是。”吕世荐应声,随即面色一变连忙改口,“不……不是。”
君兮瞳孔微缩,目光凛凛。
“真不是,当时爆炸声波剧烈,波及甚广,我脚下的石头被震碎我一个不稳栽了下去。”
“否则,当时掉下去的本该是我对吗?”君兮沉着脸冷声道。
吕世荐闻言面露尴尬,干笑了两声,没做答。
“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阻止我赴南赈灾?”
“是。”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个拿令牌的人说了,赈灾之人是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您,让我务必阻止。”
“不惜以己命为代价?”君兮冷哼。
闻言吕世荐的脸倏地染了一片红,他知道君兮指的是断口处发生的事,若不是他推的那一把他二人不会掉下来。
“我……”
“你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我还能抓住你垫背。”吕世荐刚开了口君兮便截断了他的话。
“推出那一掌你心中是否已经想好如何带着我的死讯去复命以此升官发财了。”君兮嘴角牵起一抹笑意,漆黑暗室之中,一抹青光映在脸上,竟带了几分厉色,“我救你一命,你却想要我的命,当真会知恩图报。”
吕世荐闻言脸红热发烫,撇向一旁。
“小的就是个护院,手底下管着十几个弟兄,过得自在不求升官发财。是那个拿着令牌的人告诉我,如果进山之前不能取了你的命,他们就把山上的人全杀了。”吕世荐喃喃道,“几日相处下来我知道您是个好官,可山上是几万条人命啊,眼下队伍已经到了山下,我再不动手,他们就要动手了。”
“所以你故意告诉我此处可以炸山泄洪,拼着自己一条命也要我的命。”
“我一条贱命换山上几万条命,值了。”吕世荐低声嘟囔。
“你可想过我若死了,谁来指挥西北营将士赈灾?”
“那个人说了,会有人代替你。而且,粮食药品已经运了来,眼前得活。后期不过是灾后重建,总不会要了人命。”
“你知道为什么赈灾的人不能是我吗?”君兮突然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