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虽然白天的西京已经很有夏天的样子，但是到了晚上，吹拂的风还是带着冷意。
  耿柔坐在小西楼的花坛边上，已经将外套穿上，把帽子也带上了，但她还觉得冷，小口小口地啜着热水。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小西楼一片寂静，昨天跟大家一起来还不觉得，今天只有自己一个人，耿柔觉得面前这栋黑漆漆的大楼好像张着嘴的野兽，呜呜的风声就像是它的咆哮。
  夜黑风高，一个人枯坐久了，总能让人联想起一些譬如杀人灭尸的场景。耿柔用力甩开自己脑子里的惊悚故事，拿了手机再打电话给罗美莲，突然两道黑影自不远处而来，她连忙躲在花坛后面。
  两个保安拿着手电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慢慢悠悠地从小西楼走过，还拿手电筒往里面晃了两下。
  耿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及时捂住了嘴。
  “什么声音？”
  “什么什么声音？”
  “我听到有人打喷嚏。”
  “我什么都没听见，是你幻听了吧？”
  “是吗……可能吧……可能是我鬼片看太多了嘿嘿……”
  说话声与脚步声渐远，耿柔小小松了口气，突然手中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耿柔一看，是罗美莲。
  她连忙接起，“罗美莲，你在哪？”
  罗美莲幽幽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就好像毫无生气的女鬼，“耿柔，我完蛋了。”
  耿柔心下一个咯噔。
  “你说的没错，那些裸贷就是高利贷，不，它比高利贷还狠，它不仅要你的钱，还要你卖身还债！我最后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跟我一样傻，去借这种贷款……”
  “最后”二字让人心惊肉跳，耿柔站起身，尽量放轻了声音，“美莲，你先不要慌张，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出来了，我们一起解决。”
  “解决不了了……我已经一脚踩在地狱里了……”
  “怎么了，是他们要你还很多钱吗？”
  罗美莲绝望地笑了一声，“你猜，是多少？”
  耿柔走出花坛来到人行道上，“我不知道。”
  一个形影相吊的身影，自远处带着清冷缓步而来。
  “十万块。”罗美莲的声音平静得诡异，“很好笑吧，这短短两个月，我借五千块，到现在就欠了十万块。我爸妈，这一辈子都没看见这么多钱。”
  耿柔双目微瞠，五千块到十万块，这些人……是明目张胆的抢钱吗？
  “你先别着急，这些高利贷明显违法了，我们可以去报案。”
  “不可能的，他们的手里，还有我的裸照和……视频，如果我敢去报案，他们就会把那些东西发给所有人，今天早上的照片，你看见了吗？那就是他们给我的警告！”罗美莲呼吸急促起来，“我完了，我这辈子都完了！”
  耿柔咳嗽着，小步带跑上前，罗美莲红肿而泪流满面的脸在路灯下清晰起来。
  “你怎么在……”罗美莲抬头，看见眼前的人，整张脸写满了震惊。
  耿柔拿出口袋里的纸巾，递给她擦眼泪，罗美莲接过，胡乱在脸上擦拭一番，低着头快步朝前走，“你怎么在这里？”
  耿柔拉住她的手臂，“十一点了，我们回宿舍吧，快关门了。”
  罗美莲用力甩开她，“我还不想回去。”
  “你还要去哪？”
  “我要去看星星。”
  罗美莲径直朝着小西楼而去，耿柔试图阻止，但罗美莲的力气比她大，竟然还跑了起来，耿柔拖着病体追上去，罗美莲刚踏进电梯，她身子一侧同样闪进了电梯里。
  “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罗美莲推她。
  “我也想去看星星。”耿柔吸吸鼻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没有理会。
  罗美莲看她一眼，负气似的按下最高层35楼的按钮。
  新电梯连保护膜都还没有撕，密闭的空间里散发着塑胶的味道，令人不适，罗美莲与耿柔都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结成了有毒的霉块。
  终于到了顶层，随着电梯门的打开，二人好像都如释重负地踏出了电梯。
  三十五楼还是住宅层，要通过安全楼梯才能上去，第一次来的耿柔不知往哪走，罗美莲却熟门熟路地左拐弯，在拐角处推开了安全楼梯的门。
  天台上堆放着水泥与沙土，四处都是施工留下的痕迹，罗美莲找了一块水泥板坐下，仰望在底下完全看不到的稀疏星空。
  大城市已经被污染得太厉害了，在罗美莲的村子里，一到晚上，抬头就是熠熠星空，美得让人忘却一切。
  耿柔转头看向罗美莲，罗美莲的眼神恍惚，像是陷入了追忆。
  耿柔也不说话，在她身边坐下。她抬头，也被珍贵的美景所吸引。她从小就住市里，难得有机会看见星空。
  多渺小呀。
  对于那些星光而言，人类多渺小。
  寒风入骨，罗美莲穿着单衣，似乎也不觉得冷，久久，她幽幽开口，“……漂亮吧？在我们那儿，星星比这儿漂亮一百倍。一抬头全是星星，杂乱无章，却又是最自然的艺术品。”
  她停顿一会，“……可是我们那儿也就只有星星了，除了星星，什么都没有。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电脑，什么都没有。我知道世界很大，我想走出我们村，所以我没日没夜的读书，别人玩的时候我都在看书，就连班级的圣诞晚会，我也在宿舍里的看书……我终于成功了，我考到了西京大学，成了我们村的女英雄，我那时候多高兴呀，认为我终于可以出人头地了。可是我没想到大学不是终点站，而只是起点站。我做什么都不对，跟一切都格格不入，他们都笑话我，我说普通话，他们笑话我带土味；我看上一件衣服，他们也笑话我带土味；我不知道a站b站，不知道哪个明星，他们笑得我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土的人。”
  罗美莲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网吧复制了文本，回来让熊水灵在她电脑粘贴的时候，熊水灵疯狂的笑容。
  耿柔点点头，“他们是在歧视你。”
  罗美莲错愕看她。
  “怎么，你以为我会说这是你的错觉吗？”
  “我……”
  耿柔道：“也许她们不是故意的，但是这的确是歧视。我从小被人歧视到大，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罗美莲不信，“你有什么被人歧视的？”
  耿柔长在大城市，长得漂亮，性子虽淡，却总能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并且虽然穿得简单，但总有种让人觉得很舒服的感觉。况且她能交上霍北辰这么厉害的男朋友，这样的女孩怎么可能会被人笑话？
  “嗯，因为我爸犯了事，被判了无期。”
  “咦？”罗美莲吃惊。被判无期的罪……难道是杀了人……
  耿柔动了动嘴唇，喉中涩意上涌，表情却还是淡淡，“判刑的时候我三岁，我爸这事在我们那儿闹得很大，后来我上幼儿园，同班小朋友的家长都让自己孩子离我远点，因为我是罪犯的孩子。等上了小学，这种躲避就变成了赤裸裸的歧视。那时候，我回家的路上有个池塘，里面全是荷叶，夏天开花很漂亮，我好几次想往那里面跳进去。”耿柔语调平平，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你……”
  “上了初中，我有一天逃课出去，在池塘里坐了一下午。那天天气很热，起码有四十度，我头晕脑胀，却突然像开了天眼似的清明了一瞬。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耿柔仰头看向星空，沉默了半晌，才道：“我这一生，难道就是为了承担父亲的债而出生的吗？”
  罗美莲沉默了。
  她能考上西京大学，脑子还是好使的。她明白了耿柔的意思。
  久久，罗美莲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走向天台的围栏边，耿柔跟了过去。
  罗美莲双手紧紧握着手臂粗的铁杆，“可是我已经晚了，耿柔，我已经晚了。”
  “你的人生还有很长。”
  罗美莲痛苦摇头，“我现在背着十万元的债务，要是我这两天还不了，他们就要逼着我去卖身还债！”
  “那是犯法的。我们去报案吧。”
  “不能去！”罗美莲尖叫，“我一报案，他们就会把我的照片和视频发给我爸妈，还有老师！还会发到整个网络上！要是让他们都知道了，我生不如死！”
  “可是死了就能解决问题吗，你要把所有的烂摊子扔给你爸妈？”耿柔抓住她的手腕。
  “我死了，事情就解决了！”
  “解决什么，让你爸妈一辈子活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就是解决了？你知不知道你从这里跳下去，让你爸妈千里迢迢来领尸体有多残忍！”
  “可是我，可是我……”罗美莲崩溃了，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没办法了呀，我没办法……”
  “自己做错的事，自己和血吞也要把它解决了。别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把烂摊子扔给别人。”
  罗美莲讷讷地，她缓缓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
  罗美莲不知道向谁说着对不起，只是一声声的，一声声的说着。
  耿柔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哭。
  哭够了，就没有跳下去的勇气了。
  “耿柔！”突然一声压抑的男声响起，自天台门后闪出一个身影，居然是霍北辰。
  耿柔吃惊，“你怎么在……阿嚏！”
  霍北辰沉着一张脸上前，将自己的衬衫脱下罩到耿柔穿了外套的身上，自己只剩一件黑色的背心。
  “你大晚上的跑到这里来吹什么风！”霍北辰粗声道。
  罗美莲蹲在地上，脸上还挂着眼泪，傻傻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这个人她当然认识，耿柔的男朋友，西京大学里响当当的霍北辰。
  “还有你，大半晚上的，跑到这儿来哭什么哭，还不给我回宿舍去！”霍北辰低头，对不认识的罗美莲同样不客气地骂。
  罗美莲连忙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喏喏应了两声。
  她今天晚上本来想跳楼自杀的，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