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斤重担担不起

  (一)
  “藏剑一。”
  不二缓缓读出纸鹤上娟秀又充满紧迫危机气息的三个字。
  虽然书写者刻意变换手法,隐瞒真实笔迹,但不二还是从蛛丝马迹中辨别出,字迹就是出自钟秀秀。
  这三个字落在纸上,一个比一个结构紧凑,一笔较一笔急迫用力。
  提醒和警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最后的“一”字,竟然是用鲜血所成。
  起笔浓,收笔淡,又明显可以看出一个指纹用力按压纸面的痕迹。
  可以想象秀秀书写之时,满怀焦虑地写完了前两个字,只剩最后的一。
  却担心他未能读出她的警告用意,便用牙咬破手指,继而鲜血涌出,在纸鹤空处一抹,才算大功告成,放心下来。
  “钟师妹……”他轻轻叹了口气。
  少许,撇过旁的杂念,认真分析“藏剑一”三个字的警告意味。
  危险自不必说的。
  值得秀秀如此刻意用情书写,想必此番涉及到藏剑一的,一定是事关自己生死的重大危机。
  藏剑一怎么会与自己产生交集?
  不二想来想去,也只有几日后碾冰院与华山剑宗的团队比试。
  危险一定会在比试时发生。
  对于藏剑一的修为,不二心中大概有个度量。
  虽然对方在通灵境修士中鹤立鸡群,但也未必能稳吃自己。
  所以,不二心中隐隐有一个近乎于第六感一般的念头——
  危险来自藏剑一,却起源于第三者。
  此刻,在西北大营中,能对自己构成致命威胁,又有出手动机的,就是两方,三人:
  一方是李云憬。
  另一方则是【三花洞】二人。
  李云憬可先排除了。她若要对他出手,根本不必借藏剑一之手。
  那么,危险的可能性便只剩【三花洞】二人。
  是了,这二人来西北调查血夜之事,但始终无果,难免焦躁急虑。
  他们想对他动手,又担心被李云憬知晓惹出麻烦,所以一直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无所行动。
  由此,不二又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在本尊完成该手心临卦绘制之后,他又收获了一样新的镇海兽神通【布坎之源】。
  这神通极具指向性,一旦成功使出,就可以在幻境中看到祸事的某个源头。
  倘是祸患来自于某人,便可照出那人的模样,显出降祸者姓名。
  收获神通后的第一时间,他使出【布坎之源】,幻境中出现的便是【三花洞】二人的模样,又显出二人姓名——何灵心与何晶晶。
  【布坎之源】的提醒与秀秀的警示相映照,想来危险正是来自这二人无疑了。
  只是他们为何要假手藏剑一,又该如何对付自己?
  总不会叫藏剑一直接出手杀了他,如此也无法查出血夜真凶,没有半点意义。
  他寻思良久,却未能推测出对方出手的方式。
  又想双方的比试还有些时候,大可以留着慢慢琢磨。
  总之自己已有提防,大不了避其锋芒,寻个借口退出比试,也比因此丢了性命的好。
  此番面临的虽然是生死攸关的危险,但不二却愈加镇定冷静,不负多年来生死悬崖的游走。
  (二)
  拿定主意之后,他干脆将此事暂且放下。
  又从怀中取出镇海经,翻到目录察看。
  镇海经正是专门记载宏然修士中曾经出现过的千千万万镇海兽的经书,完整的记录应包括镇海兽的名字,起源,习性,分布,传说,擅长,所传神通,以及拥有此镇海兽的大能修士。
  著书者名为“吴不知”。
  据不二所知,这吴不知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脉传承。
  最早先的“吴不知”,原是修士界中,一个极爱打听修界八卦、喜查诸事的闲书修士,一生修为平平,混迹到地桥境而已,但著书不少,其中就有这本《镇海经》。
  “吴不知”临逝之前,收了一名徒弟,教会对方著书查事的本领,连同“吴不知”的名号一并传了下去。
  弟子再传弟子,“吴不知”一脉久久为功,代代续传,便有诸般闲书杂书传世。
  《镇海经》便是其中一本。
  《镇海经》问世之时,里面不过记录了几百种常见镇海兽。
  经过历代“吴不知”的填补完善,记录超过万种,品类繁盛,气象磅礴,值得叹咏。
  只不过,历代“吴不知”皆只一人而已,内海中多半也只有一个镇海兽,所以镇海经中记载,大多是历代“吴不知”四下搜集资料、四处打听询问,又或者道听途说,或者凭镇海兽拥有者所展神通推理而成。
  故而,经书中记载的有全有缺,有多有少。
  有的快刨到了某类镇海兽的祖坟,有的却只有一个名字,外加不祥二字而已。
  《镇海经》内按镇海兽所属大道归类。
  不二大概浏览目录,竟在【重生属】一栏寻到了幻叶涅槃蝶的名字。
  令他感到意外的事,关于幻叶涅槃蝶《镇海经》中的记录颇为翔实。
  “幻叶涅槃蝶,”
  他缓缓读了出来,“此蝶生于大周书院界,幻叶蝶变种,自生至今约莫五十余万年。前翅上半夜黑,点缀白色斑点。下半菊黄,点缀细黑纹路。前翅中部有暗黄斜带,带上有人眼斑点……”
  这些描述,果然与本尊胸口的蝴蝶极为相似。
  再往下翻,则是幻叶涅槃蝶的习性,以及曾经以幻叶涅槃蝶为镇海兽的知名修士。现今皆已不在世上。
  最后一栏简要说了幻叶涅槃蝶可以带给使用者的神通。
  只记录了三样。
  一为【翩翩起舞】,可以化蝶飞舞,来无影去无踪。大约是修士步入通灵境后获得的。
  二为【蝶纹之魂】,天生神通。拥有幻叶涅槃蝶的修士天生便有一定几率获得。修士死后,可以借此神通化为蝴蝶,得以保存完整的神魂。甚至,借助特殊的阵法和肉身,还有复活的希望。
  三为【涅槃重生】,修士步入地桥境后有几率获得。借此神通,修士死亡之后,便可涅槃重生。一旦重生,大道变迁,镇海兽更迭。
  他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认真研读里面的每一个字,终于确认木晚枫复活的可能性。
  心中不由地升起无限希望。
  兴奋地站起来,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
  一度打算抛开杂事,去谋划木仙师复活的事情。
  过了许久,才定下心神。
  想起自己此刻的处境,生存尚且艰难,着实容不得为旁的事分身。
  所幸还有二号专门为此奔波忙碌,而他只需等待二号再度联系自己。
  他隐约想起二号说要去青疆境内寻找木晚枫复活的希望。
  青疆是角族人的大本营,难不成复活的机会竟与角魔扯上了干系?
  他虽觉得古怪又危险,但二号已经行动,并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系,再多担心和顾虑也是无用。
  看完幻叶涅槃蝶的资料之后,他原想合住《镇海经》。
  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顺着目录翻了下去。
  心里想着能否寻到【烛】的名字,从前到后仔仔细细翻了一遍,仍是无所收获。
  倒是在目录将近结束的时候,竟然发现了【毕蜚】的名字。
  按着书页连忙找过去,却是大失所望——只见关于【毕蜚】的记载只有寥寥几行,只说异界灾兽,不详之兆,祸事魁首,曾听闻上古修士有此镇海兽,为害一方,几成大祸。
  关于【毕蜚】的神通、大道,等等不二最为关心的,却只字未提。
  “不祥之兆啊,”
  不二苦笑一声,“这倒是说的一点不差。”
  正要合住书页之时,却发现这一页的边角微微有些潮湿,仿佛有人用半湿的手指触碰过。
  他立时想起方才在藏书屋中,自己提到《镇海经》时,众人古怪的神情。
  某个念头在心底划过,旋即又消失了。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三)
  不二走到门口,看了看屋外天色,又板着指头算了算日子。
  忽然想到今晚便该到了李云憬每月一度召唤自己的时候,到时候难免用到本尊的神通,须得提前去烛谷将本尊替换出来。
  心思一动,当即激发门后阵法,白芒闪动间便到了烛谷里,自家洞府之中。
  洞府内通往烛谷田园的大门被阵法锁死——这是为了回避楚月,免得她识破分身一事。
  洞府中央的阵盘内另一个“自己”紧闭双目运转法决,内海处华光萦绕,正是在为突破通灵境后期做万全准备。
  “他”与“他”本就是同一个人,便无需半点交流。
  心念转动间,本尊的他睁开眼睛,离开阵盘中央。
  “蚩心”的他便坐在了阵盘之上——角族人的修行另有一番天地,当然也离不开灵气。
  二人双掌相对,运转某样法决,一道发光的斑点自“蚩心”掌中飞快挪移至不二身上——这道光斑便是李云憬半年前留在不二身上的印记。
  半年之前,不二便寻到了除去印记的办法。
  他只担心印记一去,李云憬便要找上门来——天人境修士的神通,岂是自己能轻易掂量的。
  又顾虑李云憬发现分身,干脆将印记在本尊与分身之间换来换去,始终保证在外面活动的那一位身上留有印记,才算安下心来。
  这样一来,即便有朝一日,大难临头,他把印记留在蚩心身上,自己也可以安心地溜之大吉。
  其实,若不是舍不得烛谷得天独厚的三阶兽灵脉,还有精心布置的阵法,他说不定早就将蚩心留在西北,自己远走高飞了。
  只是这样一来,蚩心早晚暴露身份,倘使李云憬有心,魏不二的名字便一定会上宏然修士界的通缉榜,不论是逃兵也好,还是勾连角族人的叛逆也好,以后多半无法在人界立足了。
  “这女魔头真乃我命中克星!”
  他叹了一口气,正要径直返回云隐宗驻院,却想起何灵心与何晶晶的事情。
  心中暗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话说的不错。但钟师妹也教我一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总教这两个人盯着我,时时刻刻想阴我一把,往后的日子还有好过么。哪一日叫他们得逞了,我一命呜呼,到了阎王殿里,还要怪自己空座等死。”
  便是动了主动出击、斩草除根的念头。
  “纵是这二人都是地桥境修为,本领远远高出自己,又能如何?”
  他深吸一口,心中暗道:“老天爷,你当今日的魏不二,还是数年前扫院打杂的杂役,还是傀蜮谷里懵懂无知、初出茅庐的毛小子么?”
  念及于此,心中便有了计较。
  当即打开通往烛谷的大门。
  (四)
  他出了大门,穿过一段廊道,便到了烛谷内,一片田园边缘。
  只见温暖的日光撒下来,一片绿油油的田野。
  楚月身着露着肩膀的古怪凉衫,头戴一顶大草帽,肩膀上搭着一块毛巾,手中拿着锄头,正卖力地在一处新开辟的田野上锄地。
  日光似乎每日都沐浴着她,她的皮肤却依旧白皙如玉。
  汗水从她的额头滑下,顺着脸蛋,流到脖颈处,留下汗渍的印记。
  她哪里像一个修士。
  分明就是凡人里惯熟耕作的农妇——只不过样貌美极了。
  “帮我个忙。”不二径直说道。
  楚月似乎没有听到。待不二高声重复一遍,她才缓缓转过头来。
  第一瞬间却是看向不二脚底,眉头立时一皱。
  眼神中流露出罕见的杀气。
  这眼神似曾相识。
  不二很快想起自己某一次试炼功法,用法术砍掉一大片庄园时,楚月的神情。
  他顺着楚月的目光低头看,才发现脚下踩倒了一株幼苗。
  连忙抬起脚来,脸上不免有尴尬的神情。
  楚月一向是好脾气的——只要不招惹到她的“庄稼地”。
  龙有逆鳞,楚月有庄稼地。
  不二很快试着扶起幼苗,但根茎已经折断,只能屡扶不起。
  “算了。”
  楚月看见不二笨拙的样子,似乎消了气,将锄头轻轻放下,从肩膀上扯下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你跟我来。”
  便领着不二到了田园中央一处古色古香的凉亭。
  凉亭取材烛谷里树木的树干,但树干被削的圆润光滑,又涂抹了一层透明的漆脂,显得十分精致。
  再往远处瞧,在几株连在一起的巨树上,楚月搭起了一座座精巧别致的木屋。
  “真的要在这里安家么。”
  不二心中纳闷着,眼睛却瞧向庄稼地里,方被楚月用锄头开垦过得一带,讪笑道,“一个法术便能解决的事情,你何苦浪费时间……”
  “有事说事。”
  楚月说着,从凉亭中间的石桌上拿起一个盛满乳白色粘稠液体的透明器皿和一个瓷杯,往瓷杯里到了一些,递到不二手中,“你尝一尝。”
  不二原想拒绝。
  自从楚月种起这些奇奇怪怪的植物以后,经常会叫不二尝试一些古怪的水果,还有液汁。
  有的味道还不错,有的就难以形容了。比如一种名叫咖啡的,还有叫作榴莲的……
  这让他难免觉得楚月把自己当做了实验品,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但想起今天还有求于对方,他还是二话不说接过杯子。
  虽然是夏天,但杯子有点冰,里面的液体似乎加了冰块儿。
  他举起杯子,将乳白色的液体大口喝下去。
  很意外,竟然是酸甜的。
  意外的好喝。
  “怎么样?”楚月满怀期待地问道。
  “很不错。”这绝对是不二的真心话,“这玩意儿叫什么名字?”
  “奶昔,”楚月脸上露出不可言明的微笑。
  “奶——稀?”
  “我最近养了几头奶牛。”提起此事,楚月似乎兴奋起来,“要想制成奶昔,就要把牛奶制成酸奶——先找一个粗口的瓷瓶子装满牛奶,用帛纸裹住瓶口,用绳子捆住……”
  不二听得一头雾水,连忙把话题扯回正规,“你知不知道有什么空间阵法和手段,可以在某一个地方设置隐蔽的入口,通往百里外的另一处。”
  “我能想到几十种,”被不二打断后,楚月有些意兴阑珊,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情,“你的空间通道不就可以么,”
  “空间阵法的入口要隐蔽,不能被看出来,”不二仔细想了想,又回道:“出口却不能布置阵法。”
  “意思是出口是你不能到达的地方?”
  “算是罢。”
  “你问对人了。”
  “怎么做?”不二心头一喜,接着说道:“我最近也专门研究过这种阵法,但却没有一点头绪,阵法书里提过一种类似的,原是乾坤塔某位前辈遗作,但入口却几乎没有隐蔽性;还有一种,入口足够隐蔽,但传出点的稳定性却差了很多……”
  “不白做。”楚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奶昔,缓缓坐在一旁的躺椅上,只说了三个字。
  不二愕然。
  他已经习惯楚月提供的各种帮助,从未想到有一天,对方竟然会有所求。
  不过,稍作思量,方觉得这也不足为奇。
  两人当初说好一起打造通往烛谷的空间阵法,只是合作的关系,又无特殊的交情,她凭什么白白帮助自己。
  “条件是?”不二问道。
  楚月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了,似乎在回想什么,“帮我对付一伙人。”
  “一伙?”不二下意识觉得这其中很有问题,“哪个门派的。”
  “异界来客,无门无派。”楚月笑道,“放轻松,应该不是你的对手。”
  “异界?”不二吃了一惊,“还有什么具体点的?”
  “事实上,我也不太了解对方。”楚月实话实说。
  “没有理由地对抗?”不二无奈道。
  “不如说,”楚月抬头看天,目光仿佛要穿破云层,
  “是宿命之敌。”
  (五)
  降世营常元宗驻地。
  李青云站在大帅营房外等候。已有卫兵进去通传。
  夕阳已落山,夜将黑,这似乎并非是好兆头。
  但他来找李云憬的事,还是尽量隐蔽,少为人知的好。
  大帅营房外的修士神情冷冰冰的,更叫他心里感到不安。
  身子更感沉重。
  换营一事,事关云隐宗在西北众人的生死存亡,此刻全系一人身上,他怎能不觉得身负千斤重担?
  他储物袋里有一柄四阶逆风御众星月剑,与李云憬所走的剑之逆流大道颇为契合,花费了极大代价,倘若李云憬肯收下,换营之事十有八九便要成了。
  只是听说李云憬素不收礼,不知这柄能否成为例外。
  他脑子里不停地回思已经组织过千百次的语句,反复地检查其中不妥的地方。
  只担心一个字说错,连累百余条人命。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和发髻,他却毫无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营房门打开,通传修士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云隐宗掌门李青云,大帅有请。”
  天,似乎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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