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实实在在的
(一)
原先孤风野居住的府邸——一座气势恢宏的紫角大殿,现今已被降世营和大威营改造成两方专来议事的大殿。
大殿里灯火通明,当间摆着两排桌子。
一进殿门,左手边一排五张桌子,后面坐的是大威营巴和水五人。大威营前来支援喀则城一共六人,其中一位已成了喀则城外一具冷尸。大威营主帅巴和山现今还在塔尔木坐镇,诸事全权交由其弟,亦是副将巴和水负责。
右手边六张桌子是降世营的楚愤、楚执、楚问,还有两个异姓附庸门派的天人境修士。正中空着一张桌子,却是在等李云憬。降世营原来一共有七位天人境修士,楚愤的左膀右臂楚门陨落喀则城下后,就剩了六个。
大殿很大,却只有这寥寥十人坐着,真是空空荡荡。桌子上摆着一些精致糕点,还有从南方运来的灵果,却无人享用,白白散出一些清雅的香气。
“地桥境修士增役百年,中低阶弟子增役十年,这种不痛不痒的建议,亏你们也能拿的出来!”
楚愤站在自家桌前,扬了扬手中大威营提出的建议本,黑白相见的胡子根根炸起,
“李青云犯得是什么罪?修炼邪功,淫恶妇女,私炼炉鼎,尤其他还是堂堂正宗掌门。你们几个对着宗盟法令一个字一个字好生瞧瞧,这样的罪过是不是该株连满门?是与不是!”
说着,手中的建议本摔在桌子上,啪的一声重响,在大殿里嗡嗡回荡。
楚愤虽只是个副将,但成名早,资历老。大威营副将巴和水还是通灵境毛头小子的时候,他已经迈入天人境,在西北浴血杀敌,立下赫赫军功。怨不得他当着这么多天人境修士,也敢毫不收敛脾气。
“楚老兄消消气,”巴和水稳坐如石,伸出手冲着他虚按几下,“依我看,这处置不算轻了,”
“你看看第一条——建议将云隐宗名号除消,宗门解散。”他也拿起本子,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第二条,建议将云隐山灵脉回收……第四条,建议云隐宗畏罪潜逃的修士一律废除修为,压入镇魂塔看押……还有第七条……不可谓不重啦。”
他轻轻放下本子,“云隐宗有功,我们也不能不考虑的。”
“我问问诸位,最后的灵石是云隐宗送来的?”楚愤目光在一众修士间犀利而过,“孤风野、孤风羽、蛮斯怒、蛮斯重哪个是云隐宗杀的?舟行万剑大阵是云隐宗启动的?——这个建议要是哪一位想送上去,先把楚某人不同意几个字写在上面!”
“何必……何必啊,”巴和水道:“楚老兄不也拿了一套方案么……要是你不同意,我们便将两个方案都呈上去,叫宗盟定夺好了……”
正说着,大殿门口遁进来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子身影。
楚愤哼了一声,坐回原位。一众人停下话头,皆瞩目瞧去——
李云憬,经此一役,她在两军之中的威望已到顶点。
她纵览全局,通盘考虑,拿出声东击西之计——先是与宗盟与大威营商议,叫他们一边缓攻,一边暗自布置传送阵法。待时机成熟,将喀则城三紫角引出来,两营合一,打了一个时间差,以多杀少,才有喀则之胜。
她以天人境初期修为,一人独杀紫角二纹的蛮斯重,战力可比天人境后期,数遍宏然大陆这等人才也不出两手之数。
危难之际,她顶住各方压力,坚持不撤军、不退后,硬拼到底拿下胜利。她的徒弟亦是临危不乱,在昆比山脉冒着紫角魔的封杀把飞舟硬是开到前线,一举逆转局面奠定胜局。
宏然人族第一场大胜背后,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她本人也因这一场大捷与过往大不相同——气势似乎降了一些,不比从前锋锐,但整个人更显沉稳、更有底气。
她遁入大殿,落地行了几步,落座自家位子。随手便将两份纸书掷与巴和水、楚愤,
“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楚愤翻开纸书,刚开了一页,当即拍桌而起:“反对!除非老子死了。”
旁人怕她李云憬,他是楚愤,怕个锤子。
“这个……”巴和水也道:“要慎重考量啊……李青云的事情不小……这种处理意见估计通不过去,闹不好上方责怪下来,下一步更难处理。”
“云隐宗,”李云憬冷笑道:“一个小小的中等门派,为了这次攻城战,死了上百人,重伤轻伤不算,李青云抵死守住阵盘,最后自爆杀敌而亡。有这种功劳和觉悟,去他妈的什么罪过抵不过?”
说着,拿起桌上大威营和楚愤拟好的两书建议,翻过几页,“这种混账话你们也敢写上去,有没有脑子?”
她将两本书一起扔到地上,散落一团,“云隐宗生死一场,差点全军覆没。要是幸存的修士落了这般下场,岂不是寒了天下修士的心?以后谁去战场杀敌?”
场内一众修士各有盘算,听得此话皆不做声。有脸上泛红的,有的佯装不知的,亦有神色如常的。
李云憬怒目直瞪,眼神扫遍全场,无一人与之对视。
“一码归一码,”楚愤硬着头皮道:“法者天下之公器,奉法者强则,则人莫敢有所恃而犯之也。奉法者弱则人族无前路无所向。纵观我修士界数十万年演进,历历沧桑,兴衰交替,因法不能行酿成大祸的不胜可数——”
他说了一通洋洋洒洒,但气势远远比不过李云憬,但也只能抵死不从——
“总而言之……你这样处置我绝不同意——我要去宗盟状告,评个正经的道理!”
这会没法儿开下去了。
说着,他作势起身,径直往大殿外面走去。
“且慢!”
李云憬说着,掷给他一道符箓,“副将请看。”
楚愤本就没打算走出去,随手接过符箓,沉入神识看罢,冷哼一声,“你以为拿老祖出来,就能压得了我?”
话虽说此说,但在原地站了半晌,脸色阴晴不定。
过了一会儿,竟然又走了回来。再谈之时,也已不再斩钉截铁。嘴上说什么“抵死不从”“还有无法理”“要去宗盟状告”,到了表决之时却是屁都不放一个。
巴和水原先瞻前顾后,但看李云憬如此斩钉截铁,又在建议书上写了什么愿意拿自家功劳抵顶李青云罪过,还望宗盟法外开恩云云。既然她愿意顶上,巴和水也乐得承人之美。
“此事就这样定了罢。”
李云憬把书信塞入符箓之中,当场袖袍一挥,符箓化作一道黄芒直向宗盟在西北的总部急急而去……
(二)
楚愤从议事大殿出来,满脸写着沉重和愤怒,一路恼汹汹回了自家寝殿。殿里殿外多少双眼睛瞧见,很快就传到了李云憬耳朵里。李云憬只道:“还挺能装。”便一笑了之。
是夜,楚问偷来找楚愤。一进门却见楚愤人躺在椅子上,脚搭在桌子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抖着一条肥腿。
桌上摆着几样灵菜,一瓶老酒,酒气菜香淡淡飘来。
“楚问啊,”
楚愤见他进门,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家对面的座位,“跟我来俩盅。”
“您还有心情喝酒,”楚门几步走过去,坐了下来,一口干掉一盅,“叫李云憬得意成这般,您高兴个什么劲儿啊……”
楚愤道:“你啊你,现在还是这般拎不清,叫我怎么以后放心把降世营这摊儿交给你?你以后怎么跟李云憬斗?”
“有您在——”
“我岁数大了,”楚愤拿起酒盅,凑到鼻子旁嗅了一口,“酒是越老越香,人怎么越老越废啊……”
他一饮而尽,“我过一阵子打算最后试一把,看看能不能闯过那一关……过了啥都好说,过不了以后我楚家在降世营就靠你了。”
楚问吸了一口酒香,也不知道如何开解自家这位长辈。
他虽然是以中立者的身份被李云憬邀请而来。但事实上,他却是楚愤一脉散去宗外的子弟,为得就是遮人耳目,做一些家族中不方便出手的事情。家族里给他的修行供给从未断过。巧了降世营需要这么一位铁面无私的中人,他也就顺水推舟过来了。明面上两不相帮,暗地里却是楚愤铺的后路。如今楚门一死,楚愤势单力薄,他少不得偏袒一些。
“以后教你的机会不多了,”楚愤一饮而尽,面色通红,“我今日再给你做个活教材——你说说,我跟云隐宗无冤无仇,为什么非要致其于死地?”
“不是怕上方责罚么?”
“上方个屁,不过是定个责罚的道道。定错了大不了重来,他们能把我的蛋咬掉?”
“这……”
“再打几场仗,我就得回去了,”楚愤叹了口气:“这次喀则攻守战楚门也去了,我们这一脉损失惨重,再拿什么在降世营立足?以后特么的岂不是要让李云憬小婊砸一个人作威作福了?”
他捏着酒杯在桌子上面叩了叩,“我得给后人留条路——叫你们继续跟小婊砸斗下去。”
楚问摸了摸脑门上的汗珠子,只怕这话真让李云憬听见了,
“合着您先前全是演戏呢……”
“你瞧瞧,”楚愤把李云憬给的符箓递到楚问手上,“以后这些职位都是咱们的——这是你们以后的资本。”
楚问遣了一道神识进去,眼睛一瞪,“这……我说,这么多职位全让出来……李云憬怎么会答应?她跟云隐宗也没什么干系罢?”
楚愤道:“她徒弟原先是云隐宗弟子,攻城战里立了大功那个,新近又升到了地桥境。替徒弟出头不也说得过去。”
“这也犯不着给我们度让出来这么多罢?”
“那就不必追问了,”楚愤道,“我原先只是搏一把,赢了固然好。要是李云憬不肯让,我也无所谓,秉公执法,谁也怪不到我头上……只是没想到李云憬还挺大方……”
他想起先前大殿中的争辩,皱了皱眉头,“李云憬今日说话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他妈的好像天下道理都在她嘴上,真叫人不爽。”
楚问道:“李云憬说的话漂亮,又牺牲了这么多,往后的声名可要不得了了。”
“虚名有什么用?”
楚愤又倒一杯酒,“我只要实实在在的……”
(三)
楚执一路跟着李云憬回到寝宫,没等进门就问,
“你给他看了什么?这老家伙能乖乖听话……”
李云憬取出一道符箓掷给他,“你自己看罢。”
楚执刚把神识探进去,大吃一惊,脚下打绊,差些跌个狗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