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君入尘世
形骸想道:“她也是盗火徒么?”心生一计,身子软绵绵的,慢慢躺倒。
那女子面露喜色,哼着小曲,将形骸横抱在前,想了想,在银二爷胸口一指,银二爷立时毙命。形骸知此人罪恶,也懒得救他。
她离了那酒楼,吩咐酒楼跑堂找来一辆马车,那跑堂的恭恭敬敬去办了,马车来后,她将形骸放在车上,沿街驶向东面。
渐渐的,路旁的树木变得枯萎,苍老的纠结蜷缩,树皮斑白沧桑。土地上的草极为稀少、黝黑。地面如被酸液腐蚀,阴暗潮湿,极为松动。两边有矮山,山壁上被凿开一个个石洞,里头住着零星的人。
山成了蜂巢。
形骸紧张透顶,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女子吃了一惊,道:“你中了我的法术,怎能开口说话?”
形骸艰难答道:“我说话还是能...说的。你为何不杀了我?”
女子道:“杀你?我宝贝你还来不及呢。这儿叫狼窟,是最下等的奴隶们住的地方,因为不要钱。有些奴隶年老要病死了,被主人赶出来,就跑来这里住,摘有毒的蘑菇吃,刮腐烂的霉水喝,直至饿死毒死。”
形骸心头冰冷,道:“与那后矿山是一样的么?”
女子叹道:“没办法,奴隶就是奴隶,族人是视而不见的。而且这土地太脏太差,连族里的善人也不愿意来。我们这些盗火者体内冥火会腐败土壤,只能躲在这本来就乱糟糟的地方。”
形骸愤愤想道:“苏母山这群蛮子,他们将奴隶视作瘟疫,视作毒瘤,避而不及,眼不见为净么?可他们一直不知道,这土地是因活尸们生存而腐化的,而这些奴隶掩护着活尸们,令他们察觉不到,一个个成为盲人。因为他们冷漠,所以他们忽视,而忽视终将令他们付出代价。终于在今天,在现在,活尸从蛆虫般的人群中爬了出来,夺走了富贵老爷们的性命。”
他胸口一麻,被这女子点中穴道,她冥火手法极为刁钻,直透入骨头里。形骸只觉身躯越来越沉重,却一时又不愿抗拒。
他往两旁望去,望着墙上的洞,望着那些牲口都不如的人类,他们蓬头垢面,能有裤子穿,对他们而言已经很体面了。
形骸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受永恒般的压迫,精神已经退化,即便有侠客从天而降,替他们主持公道,挑动他们去拼搏,反而会惹起大乱子,令整个城镇陷入杀戮,陷入狂暴。
他们都盯着形骸瞧,那眼神很警觉,很敌视。形骸觉得又回到了后矿山,面对那群要吃他的灾民。
形骸忍不住颤抖:“这女子是谁?这狼窟里头还有多少活尸?”他其实并未受制,随时能够脱困,如今装模作样,只是想从这女子口中多探听些消息,此刻一瞧,却又觉得自己太过鲁莽。
天变暗了,前方的景象很快变得不忍目睹,尸体横陈,患病的野狗到处觅食,黑血油光发亮,污染了地上的积水,粪便、蛆虫、垃圾、诡异的烟尘、脏水、硕大的蟑螂,不知名的大虫卵,前后左右,遍布各处。山壁也极为肮脏,涂满难以描述的秽物。形骸见过后矿山,再瞧这狼窟,只觉无论红爪为人如何光明磊落,如何鞠躬尽瘁,苏母山迟早要被老天爷惩罚。这肮脏之地如同肉瘤,会越长越大,越长越恶。
女子来到狼窟深处一间小屋,小屋外似有阵法,她将阵法除去后,景色骤变,只见苍蝇在屋外绕圈,地面寸草不生,泥地里似埋着人,树木被染成血红色,不知是残阳还是真血。形骸惊惧万分,暗骂自己怎地这般白痴,天堂不住,偏闯这地狱?
进入屋中,倒并无多少尸骸,也别无他人。女子见形骸吓得脸色惨白,微微一笑,在他唇上一吻,道:“好孩子,好孩子,你是不是叫藏沉折?”
形骸道:“你怎么知道?”
女子围着形骸一圈圈走着,神情爱不释手,不停触碰他脸颊、胸膛、腿脚。形骸知道她使了障眼法,这才如此秀美,却不知她真正容貌是什么样子。
女子蓦然呜呜哭了起来,道:“做人真好,真好。”
形骸瞧她眼中没半滴眼泪,表情也十足夸大。形骸怒道:“你知道做人好,为何还要杀人如麻?”
女子幽幽叹道:“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傻孩子,我可真欢喜你。”说罢跪在形骸面前,眼睛闪闪发亮,可笑容颇为虚假。
形骸道:“我不懂,我是不懂,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有何阴谋?”
女子道:“唉,你复活后成了人,难道忘了自己做活尸时候的苦?咱们活尸刚醒的时候,前尘旧事什么都不记得,以为自己是人,可又知道自己是尸体。咱们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七情六欲,只能看,只能说,只能听,却不能尝味道,也不觉得痛,就像是真正的尸体一般。你说,这日子苦不苦,难不难受?”
形骸道:“可是....”
女子抢着说道:“唉,最难过的,就是心中空空荡荡,似什么都填不满。我们领悟到自己生来残缺,是行尸走肉,极其渴望变作真正的活人,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那渴望像火烧一样,让人快要发疯了。有极短暂的时候,咱们能感受到一丁点的悲苦,却体会不到喜乐。我们知道希望在前头,但却如没头苍蝇一样,这可快把人愁死啦。”
形骸微觉怜悯,道:“但你们终究活着,且法力胜过常人。”
女子皱眉道:“就是这一点点像人,一点点不像人,反而更为可怖。你看我现在美不美,想不想瞧我真容?你要是瞧见了,准恨不得自己瞎了眼。”
形骸忙道:“那倒不必,你们用障眼法掩去本相,不也方便得很么?”
女子捧着他的手道:“我问你,受人喜爱是什么样的感受?喜欢旁人又感觉如何?我自打活过来之后,旁人一遇上我就横眉竖眼,从没好脸色看。咱们盗火徒是活尸孽种,是受诅咒的,不容于世的。我活了四十多年,一生之中被冤枉过无数次,殴打过无数次,追杀过无数次,装死过无数次。我也想爱上谁,可那是不成的,即便是对蒙大人,我也只是顺服,感觉不到爱意。”
形骸道:“你在青楼里不过的好好的么?”
女子笑道:“我用这幻灵法术将自己整得美丽至极,再竭力压抑我那冥火的毒咒,旁人在我身边才不会觉得厌憎,我所住的地方才暂且不会乌烟瘴气。我在青楼里头为娼,并非是为了钱财,而是想与人在一块儿,我在学做人呢。”
形骸劝她道:“做人有什么好学?你现在.....比人更像人。”
女子嘴唇发颤,做出欲哭无泪的模样,形骸却觉得她似要大笑,这表情可说是扭曲、滑稽,但绝不真实。
她道:“凡人的婴儿,一生下来就会哇哇大哭,哈哈大笑,他们肚子饿了知道吃,心里难过了知道要人陪玩,害怕了知道找人保护,他们的情感本来就有,学都不用学。可咱们盗火徒呢?对咱们而言,欢喜是什么?难过是什么?饿是什么?爱是什么?笑就是快活么?哭就是难过么?心中到底有何变化?到底是冷是热,是痛是痒?盲人分得清五颜六色么?聋子听得出宫商之音么?不,咱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我学了几十年,只懂了两、三成,我连条狗都羡慕。”
形骸道:“所以.....所以你才去做...这....”
女子道:“是啊,我才会去陪男人睡觉,我想被人爱,我想爱别人。我以为多试几次,总能一点点领悟的,我的心会慢慢蜕变,里头燃烧的终于不再是冥火,而是纯洁的、美妙的魂。”
形骸忍不住说道:“这等丑恶肮脏之事,岂是常人所为?你怎地不去学学良善正直之人?读读圣徒大贤之言?”
女子笑道:“谁说人一定是好的?坏人不也是人?我说坏人比好人多得多,也容易得多。”
形骸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道:“那你又何须定要做人?”
女子只是答道:“咱们盗火徒上上下下皆一门心思想要成为活人,不计任何代价。蒙大人曾以为将自身冥火修炼到高深境地,自能脱胎换骨,升华得道,可他活了数百年,知道此事终究渺茫,咱们还得另想法子。”
形骸道:“为人之事,只怕是以讹传讹,就如同蝌蚪长成青蛙,如同虫蛹化蝶,一旦成形后,又岂能逆天而行?”
女子道:“你不就是变作人的么?藏沉折,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诀窍?蒙大人说你离去时分明是个活尸娃娃,眼下却已成为暖烘烘、香喷喷的活人了。你非告诉我不可,不然.....哼,我就要你好看。”
形骸暗忖:“这女子想做人想疯了,既然如此,我何不来个将计就计?”想了想,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微笑道:“我叫怀觅晨,我自个儿给自己起的名字,我总有一天会走出黑夜,迎来晨曦。”
形骸道:“怀姑娘,你为何要杀金银府中三位主人?你告诉我此事,我藏沉折也会将所知之事如实告知。”
怀觅晨对自身幻灵功夫极为自信,不虞有诈,笑道:“告诉你倒也无妨,咱们暗中与这金银府做买卖,他们从各地捉来壮实奴隶,在此中转,送往蒙大人那儿。蒙大人再使手段,将他们复苏为同胞。”
形骸忍住怒气,道:“你口中的手段,多半是将他们如猪狗般宰杀了?金银府知不知道此事?”
怀觅晨道:“第一,那些奴隶未必会死,要么变作盗火徒,好么腐坏成坏形尸。第二,金银府怎会不知道?不过他们只道咱们是吃人喝血的蛮子,却不明白咱们究竟做何勾当,可他们只要有钱拿,这些奴隶性命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