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贤正若渴
形骸只感脑中大乱,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如风暴来袭,如时光逆流,那骨片融入他头骨,转化为文字,那文字惊心动魄,似有天翻地覆之力,与形骸的放浪形骸功对撞、交锋、交替、结合,在这战争之中,形骸一次次支离破碎,又一次次拼凑整齐,零零碎碎的灵悟如星辰转动,形骸若有所思,却又浑然不解。
他眼前光芒刺眼,身子震颤,往下躺倒,被塔木兹扶住。形骸知道这骨片补齐了放浪形骸功的奥秘,更汇聚了塔木兹一生所学,正是这无穷的学问令形骸疲倦虚脱,困乏难支。
他见塔木兹变成了个消瘦的高个老人,形如枯槁的模样,已然褪去兽形,颤声问道:“大师,这...你的身体...”
塔木兹笑道:“月神后裔最多活八百年,在那之后,靠的不再是月神的恩惠,而是邪神的祝福。”
形骸刹那间若有所悟,道:“你把这咒语传给我,用尽了自己的寿命?”
塔木兹道:“这咒语本就是飞灵真人所传。咒语令我活着,直至我找到真正懂得放浪形骸功的人。我这人纵然年老昏庸,一无是处,但承诺过的事,死也不会背弃。”
形骸生怕他立刻就会死,握紧他的手,担忧万分,但塔木兹站直了,忽然间焕发出极强的活力,形骸稍稍安心,想搀扶他,但塔木兹固执的将他推开。
塔木兹问道:“你遇上过潜地婆婆了?”
形骸道:“是,婆婆她赠给我一颗...黑色金丹。”
塔木兹又问道:“你那左臂左腿是哪儿来的?”
形骸道:“左臂...左臂是从普修古墓中所得,左腿则是....织网仙子塔中收获。”他说到后一件事,心下惭愧,毕竟他曾与孟旅、吴去病一伙。
塔木兹只喃喃道:“命运,命运。或许咱们无需忙碌,命运将指引有缘人得证大道。”
形骸却甚是失落:“或许并非命运,而是那魔头如蜘蛛般织网,那网严密巨大,我总难以逃脱。”
塔木兹道:“去想想我刚刚所传,非但放浪形骸功,我一生的功夫都在其中,你需尽快领悟!完成飞灵的托付!”说完这话,大步朝前走去。形骸一边思索,一边跟随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草地,形骸见到沉折站立不动,衣袂飘飘,他回过头来,见形骸满脸倦容,而塔木兹成了老人,神色隐约惊讶。
塔木兹手转了转,使传音之术,道:“孔璇,你带他俩走吧。”
不久,葛长英已收拾妥当,从天而至,问道:“师公,你有什么安排?为何如此着急?”
塔木兹霎时不耐,喊道:“因为所以,哪有那么多道理?快滚,快从我这儿滚了!”
三人皆面面相觑,不明为何这慈祥温厚的老人一下子竟如此暴躁?
葛长英身子一震,急转过身,身上长出羽毛,羽毛脱离身躯,如数十根利刃,飞向前方,根根堪比劲弩箭矢。
羽毛陷入一团灰雾,就此没了声息。形骸莫名的恐惧,他全未察觉这灰雾是如何现形的。
灰雾不大,只有十尺多高,一人多宽,逐渐散去。灰雾之后,露出个身穿铠甲,体型高壮的人。那铠甲银色底子,布满黑色的锈迹,那锈迹却不碍眼,倒像是存心腐蚀后形成的花纹。在铠甲胸前纹着黑色标志,是一个高举黑色火焰的巨人,形骸看那巨人样貌,正是他曾在梦中所见的后卿雕像。
那人以银黑铁面罩挡住面容,他取下面罩后,形骸看见此人肌肤上交错着细细的缝合线。此人应当是盗火徒,且是盗火教中人物,他孤身追踪至此,绝非寻常教徒。
沉折浑身发抖,瞬间紧握苍龙剑,苍龙剑金光熠熠,与周身光环交相辉映,他认得此人,童年噩梦般的回忆中,此人正是那尸堆的主人,他道:“亡人蒙!”
形骸登时骇然:“这是蒙冬煞,亡人蒙!是盗火教的教主!他怎会过来的?”
葛长英冷冷道:“你就是盗火教的罪魁祸首么?”
亡人蒙不答,面向沉折,微笑道:“你我总算重逢了,好孩儿,父子团圆,岂不是天大之喜?”他又转向形骸,口吻喜悦,道:“小兄弟,我也听馥兰说过你,你叫什么来着?春天崖上那人到底是谁?”
葛长英大声尖叫,朝亡人蒙扑去,亡人蒙瞬间招出一柄巨斧,倒转过来,用柄一敲,砰地一声,正中葛长英腹部。葛长英痛呼一声,身躯倒退,又单膝跪下。形骸、沉折惊骇至极,他们听说过孔璇的神勇,可在亡人蒙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形骸心想:“是了,她身上有伤,不能动武!”
亡人蒙摇头道:“毁去春天崖的可不是你。”
葛长英怒道:“要不是....我没好全,我非宰了你不可!”
亡人蒙对沉折道:“我在梦中得见预兆,预兆告诉我,你会回来找我。你是我数百年间所创唯一蜕变为人的子嗣,你是希望,你将拯救我等,你将是所有盗火徒的引路人。”
沉折道:“盗火徒残杀无辜的人,将他们缝合起来,又复活成毫无记忆的活尸,罪恶无数,流毒无穷。他们受了诅咒,生不如死。这如何能是引路?那是将他们引入地狱,再度堕落。”
形骸想道:“不错,盗火徒触犯天理,不容于世,就好比先将人害死,再抚养他的妻儿,这算什么拯救?又算什么功德?”
亡人蒙霎时激愤异常,比沉折还恼怒,他道:“你懂个屁!你这狼心狗肺的小子!你生而为人,根本不明白咱们的苦!你说我们是诅咒,生不如死?我们是在苦修,我们是走在救赎的道路上。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何事!”
他怒火爆发,气势凶猛,沉折嘴唇发白,表情惊恐,形骸也战栗不已,如坠噩梦中。葛长英双目敏锐,竟盯此人。塔木兹沉寂不语,形骸又担忧他难以为继,随时会死。
亡人蒙将巨斧刺入地面,喊:“后卿赐予我希望,他告诉我只要我持续修行,就能变成人类。我的灵魂是铅,最终将变作金子,纯粹美妙,比人魂更精致纯正。此乃神谕,推动着我,鼓舞着我,我虽不知那修行为何物,却从未有退却之意。”
他指向沉折,沉折往后退了一步,亡人蒙喊道:“我尝试各种法门,做下种种善事,结果呢?我救人孩子,孩子的父母以为我是拐骗犯。我闯入火灾救人,村民以为是我放的火。我疏通堵塞的河流,他们却将百里之外的洪水算在我头上。这冥火诅咒,令人天生憎恶我,误解我,无论我如何接近凡人,善待凡人,做下怎样的善举,遭遇的唯有辱骂、冤屈、伤害、追杀!”
亡人蒙又放声大笑,神态狂热,他道:“我不停切分我的冥火,将惨死的人复生,制造后裔,以为修行。沉折孩儿,我令你苏生,你又变作了人。可然后呢?我得了何物?为何我未能得到奖赏?你被龙国的人接走,受万千宠爱。而我这个恩主,却只能远离人群,所到之处,腐朽相伴,如过街老鼠似的。“
塔木兹说:“所以你信奉死亡,投入邪道。”
亡人蒙笑道:“我不信奉死亡,我只渴望成为活人。但断魂寺的人崇拜我,竟不顾那天生的厌憎,忍耐着收留我,让我有安身之地。既然盛情难却,我不吝于赐予众信徒恩惠信念,他们想要什么,我给他们什么,他们信什么,我就说什么。
在来仑国,我又有新顿悟。我明白这盗来的神火,在我体内熊熊燃烧,赐予我崇高的神力。我并非凡人,而是救主。我的修行非同一般,而注定将恩德遍布天下。我修行的终点,是带领无数受苦受难的盗火徒,找寻并建立乐园!”
塔木兹道:“但将以无数生者作为代价。”
亡人蒙说:“总要有代价,我们的道如同炼丹术,虽是剧变,但期间总有消耗。我们所杀之人,经过缝合,以冥火炼化,重又生存。而最终他们也将随我一起,在新家园中收获人性,收获灵魂!”
形骸急道:“你根本是疯了!这期间大部分死者会变作坏形尸!”
亡人蒙低头看他,面露微笑,答道:“小娃娃,果实岂能不劳而获?总要有代价的。”
沉折说:“你是罪孽源头!是你不断造活尸,现在反过来又说要拯救他们?”
形骸喊:“是呀,你就像杀了母羊,抚养小羊长大的罪人,却反而自称有功,自称是它的救命恩人,哪有这道理?这根本是颠倒黑白。”
亡人蒙抬头望天,双手张开,道:“盗火徒由来已久,只是一直不为人知,甚至被误解为死灵妖法。我并非源头,只是大道的继承者。在我之前,仍有更古老的盗火徒,他们一直在暗中复苏死者,我则将这些以往的同胞召集起来。你们遇上那位静水老弟,其根源已不可追溯。”
他似平静了不少,笑容温和,但双眼血红,像是狡猾的猎手,或是神秘的魔王。
亡人蒙说:“两个小娃娃,到我身边如何?我甘愿退居幕后,听从指引,奉你们为盗火教的新教主,有你二人,大业可期,我等就算再经历劫难,也不会迷茫绝望。”
他要走上前,沉折拉住形骸,朝后急退,亡人蒙一扬手,冥火熊熊燃烧,一圈白色的高墙将众人围住。
亡人蒙冷冷道:“既然不领情,我也不啰嗦了!”
葛长英蓄势待发,但塔木兹转动拐杖,身上银光升腾,地面裂开,蔓藤将沉折、形骸、葛长英缠住,又飞快的缩了回去。
葛长英竭力推拉,怒道:“师公,你做什么?”
塔木兹道:“带他们走。”
形骸望着塔木兹苍老的背影,回忆这数个时辰间塔木兹种种言行,霎时心中剧痛。
他想道:“塔木兹将最珍贵的玉带给了沉折,教会我一生所学,这是在...处置身后事么?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有一场大劫,就像当年的飞灵真人一般。”想到此处,他瞬间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那蔓藤牢不可破,行动奇快,气势野蛮,直往地下钻,连葛长英都挣扎不了。三人磕磕碰碰,受了不少伤,好在不重。四周一片漆黑,空旷广泛,已不知深入地底多远,那蔓藤仍继续朝前。
等蔓藤停下,自行脱落,沉折将葛长英、形骸扶起,形骸心里难受,垂头丧气。
沉折道:“大师能赢么。”
形骸毫无把握,但他知塔木兹大限将至,因为他太老,太虚弱,众月舞者将他传的当世无敌,但他已有近千年不曾与人动手了。
葛长英道:“若在一千年前,这亡人蒙算什么狗屁?大师闭着眼都能咬死他。”她催促真气,欲变作那凤凰人形,可胸肺钻心疼痛,呜地一声,再度吐血。
沉折道:“我有那青丘宝带。”取出用在葛长英身上,但葛长英此伤乃是病灶长年累月所留,疑难杂症,非寻常重伤,这青丘宝带也缓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