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恨不忘

  时机将近,形骸道:“进去吧!”郭斌一声令下,众将士从藏身处冲向白衣庙,好似埋伏已久的恶虎。形骸使出行梦功夫,更是快似箭影。
  他冲入大门中,黑暗如潮般降下,但黑暗之中,又有幽幽的烛光,照亮神庙大殿,形骸看见数十个白袍妖魔分站在大殿左右,在大殿正中,聚集数百平民,皆被捆绑严实,堵住嘴唇,身上伤痕累累,眼神绝望。
  那白衣庙堂里头本供奉的是齐宫与嫦楠的神像,但此刻那两个神像已被拆除,却用不化的冰雪造了那白发恶鬼的雕像,雕像造型透着凄厉狰狞,又散发着古老、狂野、神圣、森严之气。
  雕像前端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也是一身白袍,白袍上绣着两柄张开的折扇,她肌肤是病恹恹的黄色,手上包着灰红的绷布,眼睛有神,容貌也甚是秀丽。
  形骸道:“邪徒!休想再害人了!”
  周围妖魔接连大笑起来,嘲弄形骸不自量力,形骸打出一招“雷劫天刑”,光芒照亮大殿,雷矛分散着袭向群妖,众妖笑声尚在回响,已有数人被此招电死,如此一来,妖魔们又惊又怒,气势骤减。
  与此同时,白雪儿、烛九闪身入内,俩人看清形势,分别扑向左右敌人。妖魔招来兵刃,迎击双姝,但仍挡不住俩人的冲杀。转眼间,又听喊声大作,阎安的将士奋勇向前,只见人影缭乱,刀光划破黑暗,噗嗤声中,鲜血狂涌,铿锵交鸣,那是兵刃拼斗时的震响。
  那女子似乎惶恐起来,一转身,跑向白发恶鬼雕像身后,形骸喝道:“哪里跑?”足下轻踏,霎时来到雕像一旁,却看女子已开启了暗门,消失在更深的暗影中。
  形骸身形变得虚幻飘忽,宛如轻盈的游魂,又似迅猛的野兽,钻入那密道,密道中寒风凛冽,声响刺耳而凄厉,像是那些在雪原中迷路而即将咽气之人最后的呼喊,但形骸内力浑厚,不为所动,飞速追赶上去。
  饶是他奔行犹如疾风,但密道里布有陷阱,时不时从两侧伸出利刃来。形骸身处半梦半实之间,寻常利刃如何能伤得了他?他追了一炷香时间,密道到了尽头,脚踏浅水,到了一个潮湿的洞穴里,洞穴上方被寒霜冻结,闪着白森森的微光。
  那女子不再逃跑,反而转身面对着形骸。形骸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觉得这女子难以揣测,原先她显得惊慌失措,当下却镇定极了。
  女子开口说道:“你并非阎安的人,而是外来者,是那齐宫找来的帮手么?”
  形骸道:“不错,你沦为妖魔帮凶,残害无辜,恶行累累,正是我要铲除之徒。”
  女子笑了笑,问道:“我叫神观,你叫什么名字?”
  形骸道:“我乃龙火天国青云侯孟行海。”
  神观叹道:“请恕我孤陋寡闻,未听说过你的名号。我被关在这神庙里头,一辈子都没出去过。”
  形骸略一迟疑,道:“你杀人无数,按理我不该饶你性命。但你若能助我诛杀那神荼魔头,我可网开一面。”
  神观愣愣看着他,跪在水中,双手握拢,道:“你被阎安的坏人们骗啦,神荼大人是指引咱们黄耳族报仇的,外头那些人才是罪有应得,才该灭亡,而我们黄耳族只不过想复仇而已。”
  形骸道:“谁对谁错,都是一万年前的事,与眼下善恶无关,我只知道此刻妖魔乱世,隐患无穷。”
  神观神色安详,答道:“一万年前,太过久远,因此犯过的罪就不是罪,对么?死去的人就不算死了,对不对?”
  形骸点头道:“犯罪之人已死,阎安活着的人并无罪恶。”
  神观哈哈一笑,道:“他们是病死的,是老死的,而非惨死的。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根本未曾瞧见过咱们祖先死亡时的场景。”
  形骸道:“那是神荼让尔等瞧见的假象。”
  神观手一扬,抛来一张白布,上头似是拓文,形骸并不识得上头的字,皱眉看着神观。
  神观道:“这白衣庙下方一直有我黄耳族世代埋藏的古迹,古迹中有碑文,记载着一万年前的事。那时,我们黄耳族与神荼大人的子民居住在这山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人人都良善勤劳,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这是万年前的铁证,万万不会为假。”
  形骸将拓文抛还给她,道:“即使为真又如何?当此世道,妖魔乃凡间大敌。”
  神观惨然笑道:“妖魔,妖魔,你可知道神荼大人曾是创世的巨神之一?妖魔原先也非妖魔,而是巨神魂魄的无数分身,他们比神仙更古老,比元灵更纯粹。”
  形骸尚未反驳,神观又道:“那时,神荼大人被灵阳仙与诸神击败,受其封印,堕入妖界。这山谷原先叫黄耳山,是世间罕有的混沌离水,灵气之强,天地几乎无出其右者,神荼大人消亡后,山谷被嫦楠仙子与她的部下看中。她说咱们是妖魔的同党,是神荼的帮凶,是罪无可恕的劣民,于是她率军进驻此地,下令屠杀。”
  形骸表情毫无变化,但却想听神观说下去,绝无打扰她的心思。
  神观道:“你是龙火天国的人,龙国征服四海,兵威震世,应当知道屠杀是怎样的景象了?”
  形骸不答,神观于是继续说道:“我们并未抵抗,也抵抗不了,他们将男人,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全数绑起来,一个个砍头。在刑场的另一边,族中的女子,不管是老的小的,全数脱光了衣服,任他们欺凌折磨。男人看着女人被占有,女人看着男人被残杀,男人的血混着女人的泪,男人屈辱的惨叫混着女人悲惨的哀求,男人的死混着女人的生不如死,回荡在刑场,充斥着山谷,烙印在时光中。如果你能感悟天脉法则,你仍能见到那时的影像…”
  天脉法则似忠实的史官,令形骸眼前浮现出那时的场面,形骸皱眉道:“够了!”
  神观神色变得坚定而狂热,并未停止诉说,她道:“大伙儿最终都难逃一死,神荼大人记得清楚,山谷中原有十万五千口人,都是信奉他的信徒,也是他宠爱的子民。但他们的血像洪水一样涌动,他们的哀声震动了山谷,神荼大人只能看着这场屠杀,为一个个死者哀悼。
  但他们不能将我们全都杀了,这山谷的混沌离水与咱们黄耳族紧密相连,我们若全数死绝,无法安抚灵气,会引来地震与地火。所以他们留下来一些女子和婴儿,用催魂的法术洗去那些女子的记忆,保留黄耳族的习俗,讲述编造的故事,让咱们一代代流传下来。他们做的天衣无缝,连他们自己都信以为真,忘了这场罪恶。但天地记得、神荼大人记得、山谷记得、我们的血液记得。时光洗不掉仇恨,洗不掉罪孽,因此我们会回来复仇,终究会讨回公道。”
  形骸道:“此事确是遗憾,但我无意罢手,我与阎安一边,你若执迷不悟,唯有一死而已。”
  神观霎时变得平静淡然,她道:“能将此事说给旁人知道,我心里好过多了,你终究相信我,青云侯,对不对?”
  形骸道:“我心里如何想,与我如何行事无关。立场为重,无可动摇。”
  神观闭上眼,面露微笑,似乎在竭力铭记回想许久许久以前族人最后的辉煌与苦难,回想自己这年轻而茫然的一生。当她睁开眼时,已不再是那温婉有礼的少女,她眼中闪着可怖可畏、妖异绝伦的绿焰,那绿焰溢出眼眸,覆盖了她的身躯。
  她道:“你手上有我同胞的血,我本就不会放过你。”
  形骸身上,冥火熊熊燃烧,急剧增长,他的脸变得苍白僵硬,目无神采,现出活尸本来的面貌,卑微低下的活尸,面对着屈辱疯狂的妖魔,两者本不配议论正邪,争辩是非。
  或许神观是对的,或许神观所为情有可原,但神荼太过危险,不可放纵。形骸曾被缘会所骗,那样的教训可一而不可再。
  神观长笑,绿火暴涨,掌心对着形骸四周轻推,隆隆几声,燃起升腾的、猛烈的火焰,火焰仿佛是活的,朝形骸喷出猛烈浩大的火光。
  形骸急动,好似梦境中飞翔的雄鹰,躲开火光,冥虎剑上剑芒灼灼,划出致命的弧光。神观还击,绿焰化作数丈长的爪子,形骸一剑斩中那利爪,身子朝后弹开。神观挥了挥手,那利爪追击形骸,来势很快,眨眼已近在咫尺。
  形骸拍出冥火掌,白火与绿火似恋人般起舞,咔嚓一声,火光炸裂,洞窟剧烈震动。神观疯狂的喊叫,纵身一跃,一掌劈落。形骸使雷震九原功,雷光好似大盾,生出巨力去抵挡神观,但神观力气大得超乎想象,一掌将雷盾打得散裂,掌力顺势而下,形骸中了一招,身子摇晃,神观掐住形骸脖子,将他往地上砸了两下,轰地巨响,地面粉碎,形骸头破血流。
  但形骸浑若未觉,右臂横扫,切中神观额头,使出植梦内劲,神观一时头晕眼花,形骸将冥虎剑一斩,撕裂了妖火,划破神观胸前肌肤,她“啊”地一叫,鲜血也泊泊流出。
  两人各自负伤,同时打出凶狠强烈的招式,数招之后,形骸被打飞老远,顺着水面一直滑至洞窟一端,而神观则身子发颤,双膝松软,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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