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英雄
形骸也见到了那尸海。
它死寂的横在那儿,占领了平原,无声宣告着它的国度。它沉默着,收敛着,消去了死后的腐朽与凄凉,没有冤魂升起,没有僵尸行走,没有阴影笼罩,没有瘟疫的迹象。
在形骸这样熟识道法的人眼里,此地经过长久、及时的除灵,消除了隐患,驱逐了亡者,隐去了一切证据,连招魂的余地都没有,连残魄的痕迹也找不到。
自从离开军营之后,形骸就找不到孟六爻他们,原来他们来了这里。
他们仅仅是来净化此地的?
形骸轻易看穿了藏东山败北的原因:华亭战甲由内而外损毁,强烈的真气将人体变作火药,以觉醒者的龙火横扫战场。
此举需有深奥的学识,那人对道法造诣神乎其技,炉火纯青,当世唯有寥寥数人能悄然操纵旁人体内的真气,仿佛当年费兰曲的星辰披风。
梦儿,是你做的,对么?
在营帐中,藏东山那威严、急促、紧迫、阴沉的脸,浮现在形骸眼前,明晃晃的刀剑对准了道术士,对准了形骸....
梦儿不可避免的会这么做,敌强我弱,唯有先下手,才能挽回局面。形骸为什么早没料到?他一直以为梦儿是世上最脆弱的少女,离不开形骸的援助,离不开形骸的照顾。
她不是。
她是好情人,她是长公主,她是道术士,她是阴谋家,她是掌权者,她是刽子手,她是女圣贤,她是女魔神,她有种种崇高可畏的身份。但她绝不脆弱,绝不手软,即使没有形骸,她也能战胜敌人。
为何不让形骸提前知道?
也许事发突然,兵部临时决定应战,她也紧急制定了策略。也许形骸还太年轻,她怕形骸沉不住气,泄露了天机?又也许她害怕在形骸面前显露另一面?
如果她了解形骸,就不必害怕,形骸仍深爱着她,只是不会再时时刻刻为她担惊受怕了。
他运用放浪形骸功,掩去了华亭战甲内外燃烧的踪迹,他尽量做得巧妙,即使再仔细的看客也瞧不出端倪来。
听说另一军团在追击孟如令时覆灭,道术士们或许无法同时赶往两地,孟六爻不在,多半是梦儿亲自出手了。孟家之中,除了她之外,更有何人能制住孟如令与裴柏颈联手?
他想起了那风圣凤颜堂的参谋,他无疑是孟轻呓的人。梦儿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她与那敏士联手了么?
又或许她有法子从孟如令心中探知一切?
沉折。
形骸离开尸海,他感到离沉折已经很近,形骸的冥火来自于沉折,而沉折的冥火从未有此刻这般强烈。
形骸全速赶路,已不遗余力。
他见到了另一片尸海。就仿佛这天下一瞬间皆是死尸横陈的坟墓。在这里,处置尸骨的手法极端粗糙,只是匆匆一烧了事。有些尸体上的残魄苏醒,尸气浓重,成了慢慢游走的僵尸,但由于烧伤太重,这些僵尸也“活”不了多久。而在空中,幽灵若隐若现,这儿逐渐变作阴影境地,眼下尚不严重,但几年之后,将会不可收拾。
可现在却不忙处置了。
他招来亡灵审问,那亡灵支离破碎的说了经过。
是藏家军团屠杀了拜家的僧兵。
孟家的好运真令人仿佛做着永不停息的美梦。
若消息传开,藏家将成为众矢之的,任何信奉纯火教的宗族,无论是虔诚还是虚伪,都将公开与藏家为敌。
藏家或许仍有人人忌惮的兵力,但这创伤更多是在心灵与士气上的。他们会迷失,会惶恐,信仰会崩溃,内外交困,风雨飘摇。
但形骸却高兴不起来:沉折在哪儿?他为何要与拜家冲突?从脚印看来,大军继续前往树海国方向,但沉折的冥火却在相反处。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有这样的分歧?为何形骸如此不安?
他立即再度出发。
这一回他遇上了一个半死人,半死人在黑夜中摇摇晃晃的跑着,此人蓬头垢面,背上曾受了伤,此刻已然痊愈,但一只眼却被人刺瞎,只怕永世残缺。他手中拿着骨灰飞刀,见到形骸,如见鬼怪,扔了过来,形骸手法巧妙,将骨灰飞刀接住。
是拜风豹。
拜风豹认出形骸,心惊肉跳,骇然道:“饶命!饶命!我不敢与你做对了!”
形骸认为自己不是他的敌人,他暂且决定让拜风豹活着,听他说出真相。
拜风豹于是答道:“藏沉折....藏沉折养着一个冥火的妖女!咱们硬闯入军营,那些兵痞子不敢阻拦。利垂光将那妖女活活烧死了!藏沉折像疯了一样,藏家像疯了一样,他们杀光了咱们的人!他们居然敢对神教的高僧动手?拜天华与五行僧去追藏沉折了!他们完了!藏家完了!哈哈,哈哈哈!藏沉折必死无疑。”
他大笑着,不知道有何可笑。
丫头死了?
形骸心痛的似被剜去一块肉,他理解沉折,但他无法想象沉折会陷入怎样的情形。缘会留给形骸的是仇恨,沉折的悲哀却深的犹如海洋。
仇恨支撑一个人,悲哀毁灭一个人。
杀了拜风豹,但又能怎样?这件事必将流传回国。道术士用的是阴谋,手法隐秘,藏家与僧兵的厮杀,证据无处不在。
他放拜风豹走了,却消去了他的记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这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如此说来,沉折非杀了五行僧,替丫头报仇不可,换做形骸,也会如此。谁若杀了孟轻呓,或是害了白雪儿,形骸会将那人投入地狱。
他接近沉折的冥火,但他不在那儿。悬崖的废墟,杂乱的战场,这儿的杀意仍未散去,莫名的令人惶恐,仿佛曾有巨巫降临于此。
五行僧不在此地,也未有魂魄,但他们的衣物却留下了。拜天华、洗尘、辛树、利垂光,这剩余的四位纯火寺高僧被沉折一人击败,而且粉身碎骨。
形骸也无把握能办到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沉折比形骸更强。只要沉折活着,形骸愿欣然接受这结论。
他想要呼喊,但很快意识到不用。地上有个沟渠,沟渠中残留冥火,沉折的冥火。这是他留给形骸的讯息。
他的....遗言?
形骸支持不住,形骸濒临崩溃,他反复由生到死,由死复生,本已不会哭泣,但他想刺瞎自己的眼,挖去自己的脑袋,让自己以血泪宣泄,隔绝这莫大的痛苦。
他不知道失去沉折会如此悲恸,如此绝望。
他真正的亲人,他唯一的兄弟,他救命的恩人,他冥火的源头。
冥火中,有人说道:
“行海,我将死去,但我已报了仇,再无遗憾。我本该早些离开这里,躲到遥远隐蔽的地方去,在那儿找寻让丫头变作活人的法子。
但我犹豫了,我抛不下军团,抛不下荣誉,抛不下家族,抛不下尘缘。于是丫头死了,我的旅程,我的苦难也终于到头。”
这混账,形骸从不知道他有这般多话!如果真要逝去,为何要遗留冥火,在形骸心上一刀刀刺出血来?
沉折又道:“我兑现了诺言,希望不算太迟。
我恨这世界,恨凡人的愚昧与卑劣,恨盗火徒遭遇的不公,恨藏东山爷爷被....被孟家暗算而死。我料想你或许不知道,但以你的智慧,最终都能看穿。
我不怪你,我们都身不由己。
我的眼能看到命运的丝线,那是万物间的牵连,甚至是万物的构成与变数。因此,我比谁都清楚凡人的阴险与卑鄙。
盗火徒的诅咒只是将人的阴暗面揭露出来,他们都戴着面具,本质上,他们都是野兽。
是,人是野兽。
他们饥饿,他们渴血,他们繁衍,他们生存。他们用文明遮掩了野兽的一面,但野兽总会暴露出来,展现他们丑陋的面目。
盗火徒揭开了他们的面具,看到了他们的本质。
我们,让他们,放浪形骸。”
他的冥火变得杂乱起伏,形骸不得不集中精神。
沉折说的对吗?人本质是凶残而丑恶的吗?人如老虎,盗火徒如血肉,以血肉去诱惑饿虎,饿虎自会发狂。
沉折又说道:“盗火徒....盗火徒并非低下的蛆虫,他们曾比仙神更光辉。但世道变了,英雄堕落,恶徒招摇。高尚者不容于此,卑微者却平步青云。我们错了,我们不该离开西海,我们不该一走了之,我们不该....不该享受安逸,命运让我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要离开了。你对我说过那些阴间、轮回,古怪离奇的、道术士的歪理学说,我或许...或许能够证实了。
我守住了诺言,
祝你一切都好。”
那冥火浮上空中,随风而去,这冥火的主人去了哪儿?阴间?轮回?古怪离奇之处?又或是形骸今后每一个梦境之中?
没有尸首,他是否还可能活着?不,不,形骸感觉不到他了,这残忍的铁证粉碎了形骸的希望。
形骸这才明白,如果无法哭泣,人心的痛会急剧增大,人会被沉重的负担压倒。
他伏在地上,竭力长大嘴巴,用力呼吸,随后又咬牙切齿,捏住自己的心脏,试图缓解悲伤。心脏流血,犹如哭泣,但形骸并未死去。
骸骨神不让他死,他让形骸明白自己还有事要办。
还有什么事?沉折已经死了!我的创造者死了!
沉折是个英雄,记得你对他的承诺。在树海国还有人等着你去拯救。
沉折曾说:“我只盼望到那时候,你饶过玫瑰,饶过我那些徒儿,饶恕藏家那些无心权势之人。他们将会是龙国的栋梁,能帮你们孟家平定四海,守护天下。”
沉折的徒儿,沉折的遗产。
不错,不错,幸亏刑天提醒了形骸。形骸都想起来了。
他们是国家的英雄,沉折也是,形骸却不是。
唯有沉折有资格去拯救一切,唯有沉折当得起藏家的救主。
让他的英名永世流传下去吧。
形骸从怀中摸出木面罩,戴在了脸上。
他的脸变了,他的衣物变了,他的右臂长了出来,他竭力挺直脊梁,像个真正的军人。
苍龙剑在手,藏沉折意气风发,光芒宛如朝阳,奔赴遥远的、最后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