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唐时有些好奇:“圆通师兄有何烦恼?”
圆通摇摇头不说话,圆机很懂得圆通,道:“大约是听说是非要受罚,所以……有些伤感吧?”
“我当初是真的很崇拜是非师兄的,从下面寺庙的一个挑水弟子,走到如今的这一步,怎么可能没有精深的佛法?当初听着是非师兄讲道,谁不想自己日后成为另外一个是非?我们从心里景仰他,却不想看到他走到如今的地步。”
圆通之前还没什么感觉的,可是说出来之后反而更加难受了,眼看着已经到了戒律院的外面,他竟然蹲下来哭起来。
这胖子蹲在地上,活像是个大圆球,背部耸动着,还发出夸张的哭声,“为什么是非师兄会犯错啊……怎么可能……”
“……”唐时忽然有些无言,心里那种荒诞的感觉又起来了。
其实圆通的感觉,未尝不是唐时的感觉。
当初在小荒十八境与是非并肩作战的时候,虽然对这个和尚也有防备,可是他能够给人一种相当可信的感觉,平白就能够让人觉——后背是可以交给这个人的,即便是暂时。
可是现在说是非要受罚,原因还暂时不明确,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别人还好,唐时是知道是非的一些秘密的,比如那一日在藏经阁所见。
是非在小荒十八境之中就已经境界跌落,所以说,如果是有了心魔,那便是在小荒十八境就有了,是什么心魔如此厉害,竟然让是非困囿其中这么多年?
唐时的疑惑,注定是不能得到解答的,他跟着圆机,将圆通拉了起来,便见到这和尚涕泗横流,哭得情难自已。
圆机叹了口气,“尽皆虚妄,尽皆虚妄……”
众人来到了戒律堂外面,走进去之后便踏进了一座阵法之中,是非受罚乃是在二重天的戒律院。
他们直接从一重天的戒律院之中的阵法,传送到了二重天。
戒律院与戒律院之间没有任何的差别,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不是有那种被传送的感觉,唐时是绝对不会以为自己现在已经到了二重天的。
只是现在的场景,有些让唐时觉得不舒服。
所有人都知道,是非是整个小自在天有史以来最天赋惊人的一个。
他精通佛法,玉面佛心,待人待己都很是宽厚。
他甚至是武僧院出来的,执掌过罗汉堂和般若堂,自身有相当出众的武学修为,而且他的修为精进相当快。慧定禅师曾经说他的修为精进得太快,怕他落下了佛法修炼,所以教了他禁锢之法,将自己的修炼速度压制在一定范围内,这样便能够巩固好对佛法的研习,否则这三重天之中,修为比是非高的僧人多了去了,是不会轮到是非当这个首席大弟子的。
谁也不知道,如果没有压制修为的前进速度,现在的是非应当是怎样的修为。
只可惜……现在的是非,只是筑基后期,甚至已经失去了三重天大弟子的资格了。
世事难料,在他一步步从小自在天的最底层,向着一重天、向着二重天,乃至于三重天走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吧?是非想不到,别的人也想不到。
慧定禅师也不知道,一趟小荒十八境之行,竟然会折损了一个印相,连是非也陷入了一种怪局。
小荒十八境,是是非的灾难吧?
当初收他为座下弟子的时候,慧定禅师觉得他原本“是非”这个法号,很有一种辩证的味道,于是问他“何为是非”。
他说,我心所是为是,我心所非为非;佛心所向为是,佛心所逆为非。是者非,非者是,是非一体,非是者非,是非者是,
那个时候,整个三重天,谁人不为这样具有禅机的话语而震惊呢?
彼时的是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武僧院弟子而已。
殿中的慧定禅师,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将目光从眼前已经快要燃尽的香上移开了,而后落在了盘坐在佛前的是非的身上。
这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让他最伤感的弟子。
这一炷香燃尽,是非的受罚便要开始。
该来的人已经来了,想来的人也都来了。
慧定禅师闭上眼,让自己的心保持在一种古井不波的状态。
此刻的慧定禅师其实一点也不平静,相反,整个殿上最平静的人是是非。
他似乎已经早就知道如今的结局。
盘坐在殿上的蒲团上,周围是黑色的光亮水磨石,反射着一种冰冷的气息,是非脊背挺直,却微微地垂着头,眼睛微闭,单手竖着,另一手却拿着那一串外面有着镂空花纹的手珠缓缓地拨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乃是在吟诵经文,速度很慢,可是众人依旧不知道他念诵的是什么。
从唐时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停止的背影,还有那脖子上的挂珠后面一点点的暗色的穗子。
佛教之中的珠子,都分得很清楚,脖子上的挂珠,腕上的佩珠,手上拿的是持珠,唐时自己也有一串持珠,那是他身份的证明。
最后一点香灰,忽然坠落到了炉中,唐时只听到慧定禅师叹息一般的声音:“是非,何不了悟?”
是非只是将头埋下去,彻底地闭上自己的眼睛,平静极了,一句话也不说,整个戒律堂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唐时看着他那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奇怪地难受,可是心里却开了嘲讽,只觉得这是非是个傻子,了悟不了悟,都是嘴上说出来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学生犯错了让写检讨书一样,有几个是真心悔悟的?
大多数人都是直接写下了违心的检讨书,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可是是非却太实诚。
这便是唐时觉得他傻的原因了——这人怕是只要说上一句弟子知错,便能够逃过所有的惩罚,看慧定禅师那模样,似乎一点也不想惩罚他的。
可是是非却……
这人是真傻。
唐时暗自摇头,抿紧了自己的嘴唇,便感觉到了自己跟是非的不同。
他觉得他傻,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是非是那等随口胡言敷衍的奸猾之辈,便不是他所认识的是非了。
现在唐时的感觉反倒是复杂了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敬佩,竟然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不说话了。
“你八岁入佛门,修行已有十又五六,从武僧院到戒律堂,到般若堂,再到罗汉堂,最后成为三重天的大弟子,我佛慈悲,诸人对你给予厚望。”
慧定禅师的声音很沉,似乎只有放慢了语速,才能压抑住自己的痛心。
“数年之前,灵枢大陆东山小荒境之行,派了你前去,入小荒十八境,并且调查神元上师渡劫失败一事之中暗藏的阴谋,你回来却修为倒退,甚至已经破戒,至今执迷不悟……诸位上师点化于你,你却依旧一意孤行,受心魔的引诱……半月之前,曾与上师商议,放你从思过崖出来,却不想……你依旧……依旧……”
是非拨动手中那一串念珠的速度越来越慢,他的眉头轻轻皱起来,却因为紧抿的嘴唇显出了几分痛苦之色,似乎也因为这些错误而自责,只是始终不说话。
“是非,我且再问你一遍,悟,还是不悟?”慧定禅师似乎已经下了决断。
所有人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若是是非说出不好的话来,惩罚便是已经定了的。
戒律院负责的便是惩戒犯戒的僧人,是非曾经带领他们的人,是曾经佛法最精深,也从来没有受过天隼浮岛那一帮妖修引诱的人,说是非破戒,他们都有些不愿意相信。
然而是非缓缓地睁开眼,眼珠是乌黑的,平静似黑夜,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沙哑:“弟子……悟不到……”
慧定禅师几乎掐断手中的一串佛珠,那手掌高高地举起来,怒意陡生,便要这样一掌落到是非的头上,他大喝道:“孽障,你还不看破吗?!”
是非没有任何躲闪的迹象,他只是轻轻地一弯唇,停止了拨动手中的念珠,道:“看不破。”
看不破,终究还是看不破!
是非心里回环着他的声音,在迷局之中一遍一遍游走,可是每当他要走出去,告诉自己,自己其实早就已经看破了的时候,那声音就会在他的背后唤他的名字,那种模模糊糊带着沙哑的声音:“是非……是非……”
看不破……也悟不到……
他若是看破了,今日不必在这殿上接受破戒的惩罚;他若是悟到了,又哪里好困囿在自己的危局之中?
星火一样的东西,沾上了便再也戒不掉。
他的佛心一向坚定,却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那人的身影便是烙印在他心上的,只可惜……不曾有人知道,他的心意。
心魔相缠,无非是在他佛心最脆弱的时候钻进来的。
若不是他舍身,便是别人殒身,一切原本无可厚非——他救人,是破戒,可从未违了佛祖的训诫。
他是救人——
他日有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他救那人,也是舍身相度,本没有任何的不同。
他不该受罚,罚的也不该是他这救人之心。
是非错,错在妄念。
在度人之时,却让自己陷入了深渊。他那古井无波的心,不该因为这样的事颤动……
为何不杀心魔?因为……尘心。
红尘几度,不过虚妄;弹指一挥,尽在斜阳。
然而他从来不曾明悟。
不曾明悟。
慧定禅师似乎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声,却像是没站稳一样,退了一步,忽然朗声道:“戒律院,三重天弟子是非,破杀戒、淫戒,罚破戒杖四十,执迷不悟,杖责后押于忏悔堂思过崖,面壁直至悔悟。”
他走上前去,便一指点在是非的眉心,这是禁锢了他所有的修为。
是非身上所有的佛力和修为,都被禁锢了,这个时候的是非,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即便是他出身武僧院,也不一定能够扛过这由修士执行的四十杖。
后面不少僧人在听到“淫戒”的时候,都是齐齐一惊,根本没有想到这竟然是真的,一时都愣在了当场。
连唐时也完全惊诧了,他看向是非,然而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曾问:小自在天的和尚都长得跟你一样好看吗?
可是如今,唐时知道了,小自在天只有一个和尚这样好看。
当时是非给了他三个字:并不是。
那时候他觉得是非也是个自恋狂,可是现在觉得……这三个字当真是微妙也精准至极。小自在天的和尚……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后面的僧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又同时觉得心情沉重起来,又不说话了。
慧定禅师只喊了一声,似乎害怕自己后悔,断然极了:“行罚!”
后面走上来两个武僧打扮的持戒和尚,看着是非,只觉得有些下不去手。
然而是非只是将外袍松开,除去了外面的袈裟,再将那白色的中衣脱下,一旁有人接了过去,他赤着上身,露出那因多年习武而略显得精壮的背部和那肩膀,是非沉沉地闭上眼,单手以合十礼的姿势竖着,另一手继续掐着手中的持珠。
一颗,两颗,三颗……
这两名行罚的僧人,便是当初在是非手下的,如今却要他们对自己尊重的师兄行罚,一时为难,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两名僧人同时沉重地道了一声:“是非师兄,得罪了。”
是非没有说话,似乎是没有听到。
那沉香木杖,高高地举起来,而后重重地落下,便见是非那裸着的后背颤动了一下,连着他整个上身一起。一道青色的棍痕便印在了他的背部……
一,二,三……
那声音很沉,落在唐时的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地压抑。
唐时数着,这杖责对修士来说不算是什么,可是对于此刻失去了所有修为的是非来说,却是一种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