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宅门之后的故事

  京城,夜,七点。
  灯火阑珊的繁华在京城闪耀,宛如一种谁也拦不住的嚣张,仿佛整个地界都透着一股子傲气。
  可邵英雄和张万驱车赶往的地方却和整个城市显得格格不入,邵英雄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位名导会住在这种地方。
  不是豪宅,不是别墅,一个特别普通的小区内有一栋恨不得得有五十年历史的老楼,当邵英雄和张万走入单元门的时候,脚下的水泥地面都是裂的,甚至有些水泥地面碎块都不知道被哪个调皮的孩子砸碎之后给拿走了。
  三楼,当张万也面带疑惑认为找错了地儿的敲门,一个慵懒不堪的声音回应出:“谁啊。”时,张万这个在圈子里同样八面玲珑的人收起了脸上的瞧不起,狗腿子一般回道:“郭导,我们是华宜的,之前和您聊过,您说愿意看看我们的演员适合不适合白景琦的角色。”
  咔嚓。
  缺油的门锁打开时声音特别大,门内一个穿着毛衣和记者绿马甲的男人带着一脸沧桑站在那,仿佛在延续着一个时代,那一条条褶子都像是曾经苦难岁月中的痕迹。
  “呦,快进来,进来。”
  邵英雄认识这个男人,他曾经在《大宅门》里看过他客串的角色,这个男人就是郭保昌,只是,他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满意,那是第一眼就没相中自己的不满意。
  张万满脸赔笑的拉着邵英雄走入房间,这是一栋没有精装修的老房子,水泥地面,大白墙,就连房门都很破旧。进入房间之后是一条过道,过道旁边是厕所,厕所内勉强能看见几块瓷砖,在往前是一间不足七平米的小厨房。邵英雄被老人领入了客厅,客厅除了一张沙发和组合柜上的电视之外只有一张床,旁边本该是卧室的地方反而被改成了一个小书房。
  这就是郭保昌的家,一个在十几岁全国贫困的时候就能拿40块零花钱的少爷的家。
  邵英雄被让坐在沙发上,郭保昌明显有点不爱搭理他们又为了脸面不得不说话的客气了一句:“剧本看了么?”
  没戏。
  光从导演的表情上,邵英雄就知道没戏。这完全不是想要考察演技的态度,很容易就看出郭导根本没有那种仿佛看见白景琦的感觉,至少,这种感觉在自己身上没有找到。
  “看了。”邵英雄回了一句。
  郭保昌点点头,双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邵英雄明白郭保昌为什么不认为自己能演白景琦,因为白景琦的原形是京城同人堂乐家掌门人,是郭保昌的养父。
  这是一个所有看过《大宅门》的人都一知半解的故事,《大宅门》中白家的养子,也就是说后来逼养母捐出家产的人,就是郭保昌本人!
  真正的故事和电视剧有些不太一样,郭保昌原名李宝常,他养母郭蓉是乐家买去的,而当时乐家掌门人已经年过七十,郭蓉不可能有孩子。为了给自己一个希望,郭蓉买了李宝常,改名郭保昌,也就是《大宅门》中的天意。
  邵英雄更加明白的是郭保昌不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导演,真正的京城人耍起京片子能一个一个的抖包袱,他怎么会如此憋闷?其实,郭保昌只是在想拒绝的理由,就像是这么多天里,一个又一个拒绝的那些公司一样。
  “呃,那这么着,随便演,演点你看过的剧情吧。”
  没有客套话,没有茶水,更没让张万这个经纪人介绍一下领过来的演员直接开演。这已经证明了当时的现场氛围,尴尬的不是一星半点。
  邵英雄抬头看着郭保昌,很严肃,他在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尊严又能回到演艺圈之后,又一次被人看轻了。
  “郭导,我演不了。”
  邵英雄的话刚说出来,张万就在底下伸手捅他,张万心里都恨不得把邵英雄变成哑巴。
  什么叫演不了?
  演不了你大老远从黄埔飞回京城凑这个热闹来?
  这句话说完,郭保昌反而笑了,一瞬间现场气氛轻松了不少。
  这就是经验!
  邵英雄独有的为人处事经验。
  “郭老,这部戏,是您的所有,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您能活到今天,全靠这个故事。”邵英雄面容不改,不患得患失,也没有失败的气馁:“在您心里,这部戏的白景琦谁也演不了,因为那是一个您印象中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人。他能在那个混乱不堪的年代保住药铺并且越做越大,能在那个根本无法控制命运的时代守住家业,归拢一大家子无法猜测的人心。我没法儿演,就是您自己也演不了,因为太真实。”
  “那时,饭桌上的琉璃酒杯、厅堂上装八大件点心的漆花盘子、釉色明亮的花瓶,这些东西放在现在叫古董,在那个时候的宅门里,最多也就是个‘玩意儿’。那一幕幕都在您眼里,真实的一闭上眼就能看见。”
  郭保昌用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他觉得这个小伙子起码是做了点功课:“那这么着,今天咱们就纯闲聊,我也想知道,你到底对那个时代理解多少。”
  邵英雄从郭保昌的爱答不理,到对方开口说话,总算看到了点希望,对这个什么苦难都经历过,什么滋味都品过的人来说,你要不干出点能摸到他心缝里的事,想拿下白景琦这个角色根本不可能。
  声情并茂的喊几句台词在郭保昌面前简直就是扯淡,这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人物原型在他脑海里存在了几十年,谁能说演到骨子里去?
  邵英雄整理了一下语言后,自嘲的笑了一下:“理解多少都不太可能,这个时代玩的电脑,那个时代玩的手里的鸟笼子,怀里到冬天都能在葫芦内叫出脆声的虫儿,两个时代的巨大差异不是演技和理解能抚平的。我对这个故事的理解不过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人所理解的那些东西,但是,郭导,我您的了解,对您心里的感悟,别人未必比的了。”
  郭保昌笑了,有点嘲笑的意思:“说着看吧。”
  邵英雄没在乎这些话语继续道:“郭导,那咱们不说这个故事,说这个故事之后,您始终不敢写不敢拍的事。”
  “当年您以宅门少爷的身份经历高考,可在那个年代,您这种出身差一点就把您给坑死,当时京城内几所著名院校都不要您,那个特殊时期特殊环境情况下,如果不是京城电影学院的田丰老师拍着胸脯子说您除了什么事他负责,您连京城电影学院都进不去。最后呢?最后你们俩在文----革时,一块挨批,甚至俩人在校园里见到面您都不敢说话。”
  郭保昌低下了头,真的低下了头。
  “这是你心里的疼,刀剜一样。”
  邵英雄继续道:“被扣上了资----产----阶----级-----反-----革-----命的帽子之后,您被关了起来,唯一的回家探视时间您却为了摆脱这种煎熬逼着郭蓉老太太把自己的家产都捐了……老太太拒绝了你,你拂袖而去,依然回去每天抗一百多斤的水泥,从早上四点到晚上八点,八点之后还要学几个小时的思想理论才能睡觉,累的甚至在白天走路的时候都能睡着。”
  邵英雄的话一点都不夸张,这就是一个宅门少爷在那个时间段所遭受的。
  郭保昌摘下了眼镜,叹了口气,那一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劝说养母无果之后,您又一次可以回家探视的时候,逼着养母说出亲生父母,你不是想了解身世,你是想摘掉脑袋上的帽子。”
  “这是你的愧疚,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愧疚。乐家把你养大,你竟然干出了这种事,直到现在你都想把自己给弄死。”
  “等时代变迁,年迈的养母由于时代造成的原因失去了一切,一个人住在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靠卖家底过日子,眼看着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你被放了出来。回到家,你第一件事就是问养母‘你错了没有’,你把时代给你的压力压到了养母身上,认为自己的遭遇是出身和养母没有捐出家产的结果。”
  邵英雄叹了口气:“最后老人家双目失明郁郁而终,你心里的几把刀越扎越深,这才是你历经几十年也要把这个本子弄出来的主要原因……”
  “郭导,我理解你,理解一个在特殊时代下无能的少爷想要摘掉帽子的卑躬屈膝,你不愿意吃猪食,不愿意每个月四十块钱零花钱的岁月变成想要上吊都没有机会的日子。那时,这是你唯一能做的,找到生母证明自己的出身不是剥----削----阶-----级。”
  “我没有资格评论那个时代的对与错,也没有资格评论你一生苦难之后,是否……只是,我理解你。我如果经历那个时代,经历你的身份,也许会比这些更加猪狗不如。那个时代让人没有了承受能力,而你所怀念的,在意的宅门,成为寄托,这才活了下来。”
  郭保昌不断叹气,眼泪顺着泪线留下,吐沫在双唇之间沾粘成线。
  这是他的故事,《大宅门》之后的故事,比《大宅门》更适合搬上荧幕的故事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在台面上。
  “打扰了郭导,我理解不了宅门里的故事,可我能理解您眼里的宅门,所以,我说我演不了白景琦。除非我能在你身边没日没夜的去听那些故事,把自己泡在故事里。”
  邵英雄伸手拽了一把张万,低声道:“咱们走。”
  张万还没回过味来,结果邵英雄已经起身,两人走出房间时,轻轻带上房门,房间内,留下一个泣不成声的老人。
  “哎,邵英雄,你太过了啊,公司给你争取这个机会多容易,你这就这么放弃了?”张万在车外完全无法理解邵英雄的行为。
  邵英雄露出坏笑在夜空下掏出电话,靠着公司的车拨通了电话号码:“锈波啊,你替我谢谢傅飙,我这也没他电话,要不是他扫听到的内幕,估计我一点戏都没有。”
  “情况怎么样?**不离十。”
  挂了电话,邵英雄直接上了车。
  这是他的必杀技,想要上这个戏,演技当然要有,更重要的是怎么理解导演,理解导演的想法。郭保昌不可能让一个根本不理解他的人去演白景琦,哦,之前或许可以,但是今天之后,郭保昌,绝不会让自己四十几年来两度毁掉的剧本受一点点委屈。
  “不是,什么就**不离十?”张万赶紧钻上了车,他还没反应过来呢。
  邵英雄在车上道:“傅飙老师是军区大院出身,对老京城的那点事一扫听一个准,于是我就多做了点功课。今天我要是按照剧本给郭老爷子演一出戏,那才是彻底失去了这个机会。因为在他眼里,这个时代的乐家掌门人谁也演不了,尤其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就不可能演白景琦。关键是他也不能找一个七八十岁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人来演,懂了么?”
  注:这章无法写的太详细,有太多敏感词汇写不了,但是《大宅门》之后,比《大宅门》更真实,如果有想详细了解这段故事的人,可以自己去搜《鲁豫有约》郭老的视频,那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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