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夏多连忙点头:“行。龚叔叔,北北可能吓坏了,您多照顾他。”
龚小柏笑了笑:“有心了。”
龚小柏开车载着姥姥、孙丽萍、孙五岳和墨北赶回了东滨,直接一头扎到了县医院。
让大家松了一口气的是,孙丽华的伤势不重。她跟着主任下乡指导,回县里的路上两车追尾,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同事伤得最重,现在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孙丽华坐在后排,除了一些擦伤外,就是右手腕骨骨折,再有就是颈椎关节滑落,复位后打上了石膏固定。
孙丽华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见众人一窝蜂地进来,就埋怨墨向阳:“你看你把咱妈给吓的,大老远的折腾来干嘛。”
姥姥很生气:“我闺女出车祸了还不能告诉我啦?这脖子、这脖子……这是瘫了?”
墨向阳赶紧给姥姥解释,好容易才让姥姥放下心来。孙丽萍突然问:“小洁呢?”
墨向阳一拍大腿,他又是忙活媳妇的伤,又是忙着通知丈母娘,竟然把就在家里的女儿给忘了。这都晚上七点多了,墨洁肯定已经放学了,可还没人通知墨洁她妈妈出事呢。
孙丽华分派任务:“这糊涂脑袋。妈,你们先回家去做饭吧,都这么晚了,饿了。让五岳在这儿陪着我就行。吃完饭让丽萍过来陪床。向阳就别来了,今天把你也累够呛。妈你帮我看着向阳啊,他明天还得上班呢。”
墨向阳还想说什么,姥姥一锤定音:“就这么着。五岳,好好陪你姐,别偷懒啊。”
孙五岳哭笑不得:“放心吧,我肯定拿出伺候老佛爷的标准来伺候我姐。”
众人又一窝蜂地出去了,孙五岳被孙丽华支使着去打热水,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墨北这时才慢慢走到病床前。孙丽华一看见他就急了:“哎哟,这糊涂脑袋,怎么把你给忘这儿了。快去追,你爸他们肯定还没出医院大门呢。”
墨北说:“妈,疼吗?”
孙丽华怔了怔,焦虑的神情慢慢沉静下来,她对儿子微笑了一下,柔声说:“妈不疼,别怕啊,乖儿子。”
墨北伸手放在孙丽华的手背上,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孙丽华反手把儿子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虽然自己的手也是凉的,却还是揉搓着想给儿子取暖,嘴里还在安慰:“真没事儿,妈这点儿伤用不了十天半个月的就好了。瞧你爸那个糊涂虫,看见我身上有血就吓得没了魂儿,还把你们都给吓着了,其实那血都是别人的。妈跟你说啊,以后坐车可得坐后边,就司机身后那个位置,最保险了。”
墨北说:“妈,撞车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孙丽华说:“一下就撞上了,哪来得及想什么啊。不过,来医院的路上我倒是想了挺多,那时候脖子脱臼了,也不知道自己会不……反正就想,要是我真不行了,你爸领着你们姐俩儿可怎么过。要是你爸再找一个,她能不能对你跟你姐好,你这犟种脾气是不是得跟人干仗。唉,净想没用的了。”
墨北把额头贴在孙丽华的手上,低声说:“妈,我不想你死。”
孙丽华笑了:“傻孩子,妈这不好好的嘛。别怕。”
墨北说:“我想你跟我爸都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孙丽华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滴在自己手上,心想这回可真把孩子吓着了。虽然平时儿子跟自己有点疏远,可这种时候就看出来了,还是亲生的,知道心疼自己。“嗯,我跟你爸都能活成老妖怪,就怕到时候你跟你姐该嫌弃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了。”
墨北低声说:“你别嫌弃我就好了。”
孙五岳提着热水瓶回来,一看这情景也是哎哟一声:“咋还把小北给落下了呢。”
墨北在床单上抹掉眼泪,抬起头来:“等我小姨过来的时候我再回去。”
孙五岳说:“那也行。你饿不饿?我先买点啥给你垫补垫补?”
墨北摇摇头,孙丽华还是让孙五岳去冲了杯奶粉给他。
孙丽华到底是又受了惊吓又受了伤,这会儿闭上眼睛休息了。孙五岳坐在椅子上,一会儿看看大姐的点滴还剩多少,一会儿又去洗个热毛巾放到大姐扎点滴的那只手上,倒是很有陪护的样子。
墨北颤抖的手在热牛奶的温度下渐渐镇静下来,在回东滨的路上,他脑子一直有点儿发木。因为前世孙丽华并没有出过车祸,所以墨北明白这是自己重生后的蝴蝶效应。而看过《蝴蝶效应》那部电影的人都知道,重回过去改变某个关键点或仅仅是个小事,都会让之后的生活发展轨迹转个大弯,而最后的结果可未必就是幸事。例如男主角在“过去”的雷管事件中救了无辜者,摆脱了愧疚感,然而回到“现在”这个时间点的时候,发现自己却是在那场事故中成了残疾;他回到“过去”救了小狗,但好友却杀了人并被关进精神病院,心爱的女孩也成了吸毒的瘾君子……
如果因为自己的重生,使母亲遭遇车祸,那么之后父亲的那场死亡还会如期到来吗?
也许,使父亲死亡的那个关键点会随着这次车祸而改变时间、地点、人物,于是当那天再次来到时,父亲会避过一劫。那么,父亲的安然无恙是否等于是用母亲的生命换来的?
当时墨北还不知道孙丽华的伤势如何,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来,可是,心地有一个很阴暗的角落在嘶嘶叫嚣:用母亲的命换父亲的命,值得!只要她死了,就再也不会被她殴打羞辱!只要她死了,将来再也不会因为出柜而被她抛弃!只要她死了,自己就再也不会面对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恐惧!
然而,又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冷冷地说:你所受过的伤害、所犯过的错误,全都已经发生过,即使你重生了,即使你这一世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也不可能抹掉前世留在你心里的伤口。此生,将要发生的,和你前生,已经发生过的,并不是可以涂改的画纸。
魔鬼在嘶鸣:管那么多干什么,且顾当下!你以为小小一只亚洲蝴蝶拍拍翅膀,真的就能掀起几个月后美洲的龙卷风吗?天知道这两者之间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关系,要不然东京地震说是当年他们在南京射出的子弹引发的也可以啊。你只管把眼前发生的事按照自己心意去改变就好了,将来会怎样都不是你的责任。只要你是尽力了,就可以问心无愧!
理智在冷笑: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你重生的这件事就已经是在拍动蝴蝶翅膀了,顺其自然为好,别妄想做什么大的改变了,那样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说不定因为你这只蝴蝶,不仅你母亲要因车祸而亡,你父亲也还会死,就算不是前世的那场事故,也会是别的原因。认清楚现实吧!
不,这不是理智,这不是魔鬼,这些都是妄想,都是幻听。该吃药了,该吃药了……我的药呢?
对了,我重生了,我现在大脑里的化学物质是平衡的,我很健康,我没有病。我是健康的。
墨北用力咬住指关节,可直到走进医院,看到病床上的母亲,他还是在发抖。那一刻他几乎要被内心巨大的愧疚给击垮。
墨北啊墨北,你居然在幻想你母亲的死亡,并暗自为此兴奋、喜悦?那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她伤害过你,可她也养育了你。她抛弃了你,可你也抛弃了她。她给了你生命,你还她以耻辱。她让你年少流离,你令她老无所依。这是一个孝顺儿子该做的吗?你居然还幻想着会看到她的尸体!
墨北,你太可怕了!你太阴暗了!你太不孝了!你就是个白眼狼!你没听说过么,世上无不是的父母。你没听说过么,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无论她做了什么,根本的出发点都是因为爱你,不是吗?
不,不是。
那不是爱。那不是好的爱。那不是理性的爱。
都是谎言,懒惰又无逻辑的谎言。
我不能被这种谎言控制,不能被它奴役,它会杀死我,凌迟!
墨北,你说你不想让妈妈死掉,你这是在说谎。如果妈妈没有死,代价是要你用你一生的幸福来换,你会心甘情愿吗?no,no,别急着表白,你不会的,你内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否则前世她逼着你做个异性恋,她甚至有过痛苦得跪下来求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还是流着泪说不?你明知道只要你放弃自己的幸福,伪装成异性恋,跟女人结婚、生子,她就会快乐起来,可你还是说不。你以为她打你,软禁你,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她就好过吗?她因为你得了心脏病你知道吗?
墨北,你是个胆小鬼!懦夫!自私!无耻!
天啊,你想救你爸爸,却希望你妈妈死掉!
你不配活在这个世上!重生于你根本就毫无意义!你为什么不去死!
“小北?小北?”孙五岳焦急地摇晃着墨北,连杯子里的牛奶都溅了出来。刚才这孩子缩在床脚发呆,后来就开始微微地摇着头,嘴里低声地自言自语,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就觉得这孩子像是魔障了。孙丽华已经睡熟,孙五岳也不敢大声叫,只能把墨北抱下床放在膝头摇晃。
墨北视线的焦点终于对准了孙五岳,他轻轻呵了口气,微笑:“我不会自杀的。”
孙五岳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心一直扎到了脚底板,他哆嗦了一下。
墨北偎在他怀里,用梦呓般的口气说:“我要好好活着。”
☆、山洞回音(倒v)
孙丽华住了一星期院就回家休养了,而孙五岳和孙丽萍也被孙丽华撵回去上班了,原话是这样的:“赶紧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打的什么主意,打着照顾病人的旗号就可以不上班啦?我不就是脖子还不能动嘛,手没断脚没断的,用得着这么多人在这儿伺候么,我还嫌折福呢。五岳我跟你说啊,上回见着你们主任,他说你最近表现还可以,你师傅还夸你了呢。今年你懂点事,没事别老请假,好好跟你师傅学着,也弄个小组长当当,别的不说,工资就涨一截呢。还有丽萍,唉,我就不说你了,都快出嫁的人了,可长点儿心吧。”
训完弟弟妹妹,又开始训丈夫、儿女:“糊涂脑袋,我住院不也是在咱们医院么,你上班不忙的时候来看看我就行了呗,还特意请假,耽误了好几天。小洁也是,你又帮不上什么忙,在我跟前也是瞎耽误功夫,上课去。小北也不听我的,等着我要真死了,你爸给你找个后妈,你就知道亲疏远近了。”
孙五岳跟孙丽萍嘀咕:“咱姐刚受伤那会儿可温柔了,这才好点儿,又成母老虎了。”
孙丽萍嗤笑:“这叫本性难移。”
龚小柏也凑过来说:“我就纳闷了,有时候大姐那意思是好的,可说出来的话就这么让人不得劲儿呢?让人一听,就想跟她反着来。”
孙五岳拍拍他的肩:“妹夫,习惯就好了。”
龚小柏说:“幸好丽萍不这样。”
孙丽萍瞪他:“我要这样怎么的?”
龚小柏讨好地笑:“你要这样,那我肯定比大姐夫还听话”
墨向阳在他们身后说:“……我都听见了。”
原本孙丽华也想让姥姥回去的,可是被姥姥给骂了一顿:“你个死丫头,好强爱脸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呢,帮你做个饭看个孩子怎么了,不然是你自个儿能干,还是把向阳给累死啊?”
孙丽华委屈:“我这不是不想拖累你么。”
姥姥恼火,“又不是大罗金仙,谁没个灾啊病啊,有个难处?都像你这样犟着傲着,怕成别人的包袱,那人得活得多独啊。照你这么说,那以后我瘫炕上不能动了,你不管我?五岳、丽萍要有点啥事儿,你也不管?”
孙丽华小声说:“我当然得管。”
姥姥一锤定音:“那还说啥!”
墨洁对姥姥留下来住这件事感到非常兴奋,因为有姥姥在,她挨骂的次数就少,平时由她和弟弟分担的家务也都被姥姥拿去做了。总之,有姥姥在是幸福的。
在墨洁的撒娇纠缠下,姥姥住到了她的房间,墨洁生怕弟弟从中捣乱,特意强调:“以前去姥姥家都是你跟姥姥住一屋,现在到咱家,姥姥跟我住一屋才公平。”
墨北微笑:“好的。”
墨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不高兴。”
墨北说:“不是因为这个。”
墨洁说:“不想跟我说说吗?”
墨北想了想,说:“你听不懂。”
墨洁说:“又不是上课、考试,不用听太懂吧?”
墨北笑了:“也对。”
小姐弟俩挽着手,跑到墨北的房间里去说悄悄话,一直暗自留意着墨北动静的墨向阳松了口气。那天晚上他去医院接墨北的时候,孙五岳跟他说小北像是被脏东西附身了一样,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天谁也听不懂的话,还提议抽个时间给孩子叫叫魂儿。可是一连这么些天他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就没时间去关注墨北,而这孩子又安静省事得过份,常常若不是刻意去找他,都会把他给忘了。现在他能跟姐姐说悄悄话,那么,即使有什么问题也不会太严重吧?
墨向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太好的念头:真想偷听一下孩子们的悄悄话啊。
就这么贴到门上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嗯……
“向阳!帮妈做饭去啊。”
墨向阳无奈地应了一声,放弃了做一个窃听者的机会。
并无遗憾。
墨洁和墨北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从头到脚都埋在被子里,脚缠着脚,肩偎着肩,假装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这个山洞很深邃,能听得到回声,也能藏得住秘密。
“姐姐,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回声说:“什么是爱呢?”
“你知道什么样的爱是好的爱,什么样的爱是坏的爱,什么样的爱是无私的爱,什么样的爱是自私的爱?”
回声说:“……好长。”
“你知道什么样的爱能让人变得坚强、勇敢、独立,什么样的爱能让人变得狭隘、懦弱、平庸?”
回声说:“嗯?”
“你知道有多少人以为自己给予的是真正的爱,可实际上却一直在付出错误的爱?”
回声说:“啊?”
“你知道么,有的爱不允许质疑,否则就是与所有人为敌,因为他们会觉得维持平衡的那层遮羞布被无情地揭破,他们自己都在动摇,却害怕真的失去站立的根基。”
回声说:“有一回我们语文老师念课文的时候,把‘好似(si)’念成了‘好似(shi)’,学习委员给他指出来了,老师就特别不高兴,说学习委员太爱表现自己,都把她给说哭了。”
“有人说,只有爱是永恒的;也有人说,爱才是最容易消逝的。有人说,没有爱的人生就像一杯白开水,寡淡无味;也有人说,爱不是人生的必需品,没有爱照样活。”
回声说:“我觉得语文老师太爱面子了,有错不承认,还说别人。如果我当老师,肯定不会像他那样。”
“什么才是正确的呢?……人们常说,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可是,如果有人真的吃了后悔药,可以重来一次,真的就不会再后悔了吗?”
回声说:“那我要在考得不好的时候吃一颗。”
“人是应该活得无愧于己,还是无愧于人?我们被生下来,是没有选择权的,没有人问过我们想不想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们到底是做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出生,还是做为父母的附属品而出生?有人生下来就被杀害,有人生下来就被抛弃,有人生下来就被怨恨,这是他们的错吗?出生不由我们作主,那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