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孟小北乐,也打眼色。
  贺少棠不正经起来立刻换一张脸,眼角眯出纹路,笑得很坏:回头再收拾你!
  孟小北鼓着嘴:少棠叔叔你快来收拾我啊,你来啊来啊!
  孟建民坐回来:“贺班长啊……”
  贺少棠迅速扭回来,笑得单纯无害:“啊?”
  孟建民说:“我把这瓶酒开了,我妈上回过来探亲,大老远从北京背过来的,你们尝尝,正宗的牛栏山二锅头。”
  贺少棠心想,兜来转去的,爷都认识这瓶好酒了!如同八百里又见亲人啊!
  所以说,该谁的就是谁的,不用争不用抢。
  孟小北也挤上桌:“我也要喝!”
  孟建民严肃道:“瞎闹,小孩家家的,不许喝酒。”
  孟小北:“我拿筷子蘸一个!”
  孟建民板起俊脸:“你跟谁学的?!”
  贺少棠半握拳凑在嘴边,重重咳了一声。
  这人从桌下轻轻拧一把孟小北大腿,孟小北识相地麻溜滚了,心里透着有小秘密的得意劲儿……
  几个男人都好喝一口,一杯一杯地干,一斤二锅头喝得一滴都不剩,还意犹未尽。孟建民文质彬彬略带斯文的书生气,排长性格直爽大嗓门,贺少棠礼貌客气却又不扭捏鸡怂,双方互相脾气还挺投缘,胃口大开,一顿饭几乎吃掉孟家平日里半月份额的挂面和臊子。
  酒足饭饱,贺少棠去单元门外抽一根饭后烟。火红的晚霞洒进门洞,地上一条修长好看的影子。
  少棠警醒,瞥见黑影一闪,突然回头,一把薅住猴孩子的脖领:“小子别跑!”
  孟小北哈哈哈笑着,借机一条大腿攀上少棠叔叔的腰,让对方顺势给他调转一百八十度,在身上耍了一个够才放下来。
  少棠从军装裤兜里摸出一把铜弹壳:“给你带的。”
  俩人在门边蹲着,悄摸开小会。孟小北跟对方学怎么拿空弹壳打弹球。
  贺少棠从身后攥着他的肩膀和手腕,手把手地教:“弹壳摆对方向,弹头后屁股沉搭在食指关节窝里,大拇指用上力弹击,两米以内百发百中!”
  “老子赢烟和黄馍馍都这么赢的。”
  孟小北鸡贼地问:“小斌叔叔肯定玩儿不过你吧?你俩谁赢?”
  贺少棠轻蔑笑道:“那小狗/日的,啥都玩儿不过我,每回都输,所以特别恨我!”
  俩人私下聊起来,顿时又像同辈两个人,笑得眉来眼去如同两个使坏的孩子,包藏着只属于他俩的小小机密。贺少棠酒意微醺,脸色发红,板寸从发根处洇出闪亮的汗珠。他的军帽帽檐朝后歪戴在孟小北头上……
  排长后来从孟家出来,腆着肚子,脸色酿出酒红:“这顿吃得怪不好意思的,让人家孟师傅破费了,咱的规矩就不该吃老百姓的饭!”
  贺少棠扯开衬衫领口扣子,皮带松开一格,终于松快了。他嘴角轻耸:“不会占他便宜,饭钱我都提前上缴了,还一桶花生油的油票呢。”
  排长:“什么油票?!”
  “……”
  “你攀人家阳台?”
  “姓贺的,你那天不是跟老子说你去蹲茅房抽烟吗?!!!”
  ……
  贺少棠当初就是这样逐步“打入”孟建民家的内部,说起来,他与孟家,真说不好谁是谁扯不断的几十年的缘分。
  ☆、第8章 凤酒猴烟
  第八章 凤酒猴烟
  那回吃饭只是开始,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再往后来,贺班长逐渐成为孟建民家中常客。
  贺少棠每半月出山一趟,开大卡车拉木柴回部队,再拉半车干粮压缩饼干蔬菜咸菜各种给养回哨所。他每趟回村,哪怕只有一小时闲工夫开个小差儿,也会溜到隔壁家属大院,找孟建民喝口小酒。
  孟小北也就有机会跟去兵营开开眼界,时不时顺一袋压缩饼干、两盒高级猪肝罐头回来,跟小伙伴们臭显摆,这是别人买都买不来的。
  贺少棠从山里出来,晒得黝黑如炭,脸侧挂几道树枝子划拉出的血痕,歪戴军帽。卡车路过大院门口,这人从车窗探出来,用力按几声喇叭,早等在厂门口的孟小北从传达室奔出来,蹿上卡车副驾位……
  贺少棠穿紧身背心,肩膀上搭一套换洗衣服,拎个盆,捏着肥皂,身后拖一只跟屁虫。
  孟小北抱着少棠的后腰,像个赖吧唧的大虫子,不好好走路。
  少棠闪开:“别抱我,好几天没洗澡,身上臭的。”
  小北说:“臭吗?我辨别一下……嗯,你一身的狼尿味儿。”
  少棠哼道:“狼尿?都是你上回尿的吧!”
  孟小北脱得光溜,趿拉着少棠的大号拖鞋,啪啪地踩水,少棠宠着小孩,光脚进澡堂子。孟小北在一群高大健壮的裸/身大兵之间钻来钻去,满头泡沫乱蹭,然后被贺少棠拎起来,坐在对方后脖颈子上冲澡,坐得高高的。
  有年纪大的战友开玩笑:“谁啊这是,整天带着,你儿子啊?”
  贺少棠表情很跩:“可不是我儿子么。”
  战友逗乐说:“少棠,你小子毛儿长全了吗,你能有这么大一儿子了!”
  贺少棠回身一眯眼:“小北,告儿他们,是不是我儿子?”
  孟小北关键时候特会来事儿,突然从身后抱住贺少棠,亲亲热热往后腰上一靠,对周围人酷酷地小眼一眯,意味不言自明。
  大家伙眼冒羡慕嫉妒:“这也就是孟师傅家忒衬儿子了,白饶给你一个。”
  营房澡堂水声哗哗,白气缭绕之间全是湿漉漉人影,在孟小北眼里就是一群当兵的大白屁股,没任何区别,他只能辨认出少棠的屁股。少棠平日野在山里,脖颈手臂小腿都晒得黝黑粗糙,唯独中段是白的,暴露原本肤色。臀部常年不见光,也没人碰,尤其白皙细腻。孟小北忍不住就上手摸:“你大腿和小腿都不像一个人的!”
  少棠头发湿漉漉的,眼睫毛上映一圈很好看的水雾:“摸什么?别乱摸啊,摸你一手毛!”
  孟小北:“你腿上这么多毛?”
  少棠很有范儿的笑:“是爷们儿都这么多毛。”
  孟小北低头寻觅自己的爷们儿气概,啥也没找到,他身上光溜溜的,还没发育呢。
  从后面看过去,一团雾气之中,少棠丰满结实的白屁股着实醒目、耀眼,色差太明显,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令人印象深刻。
  四周喧嚷,没外人听见,孟小北突然叫了一声:“棠棠!”
  贺少棠猛一回头:“叫我什么呢?”
  孟小北:“哈哈……棠棠。”
  贺少棠也不生气,眯眼威慑,声音却是软的:“老子惯坏你了……没大没小。”
  孟小北是真被惯坏了:“就你有大有小啊?”
  少棠一脚撩过去,水花四溅!孟小北不躲反扑,用新学的招式回报他的武功师父,抱大腿,别小腿!俩人光着身子扭成一团,打闹上手了,浑身是水湿漉漉地碰撞在一起,肌肉带着水花,拍击出声音……
  洗得浑身干净,少棠有时会带小北在兵营外四处转转,带他爬上大院后身那座五十多米高的水塔,迈过两百多级极陡峭的旋转的铁梯,爬到最高处,眺望整个西沟,漫山遍野是红艳艳的杜鹃花……
  贺少棠就很少带孟家老二出来,说到底是脾气性子没对胃,那孩子秀气认生,扭扭捏捏。
  孟小京就不好意思让除了他亲爸之外的男人带出去洗澡,不会跟着某人钻到营房仓库里顺饼干罐头,更不会抽风似的爬两百级台阶去水塔顶上喝西北风。长得太白净漂亮,小鼻子小嘴,反而令人生分,拿筷子蘸酒喂都怕把这娃给呛坏了,还能逗什么?
  弟弟眼里的“抽风”,在孟小北心目中就是“浪漫”,山沟里独有的浪漫情怀,全在那夕阳下的水塔顶上,外人不懂。
  孟小北心里也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气”。他享受少棠对他的另眼相看与照顾疼爱,不乐意瞧见别的人跟少棠比他和对方更铁。孩子那时年纪不大,然而心理早熟,情感上已经拥有某种排他性的独占心理。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极其敏感尖锐,孟小北就是这样的男孩。
  他最爱在孟小京面前臭炫:“猪肝罐头,叫哥,我分你一半!”
  孟小京眼巴巴的,细声细气地叫:“好——哥哥——”
  孟小北得意,沐浴在对方天真艳羡的目光中,分他弟一半罐头肉,临了还要补充一句:“少棠叔叔给我拿的,他跟我铁哥们儿,人特帅。”
  然而,转天少棠来家,孟小北偷偷留心听着,听他少棠叔叔跟孟小京都说什么话了。他还细心地瞄,偷看少棠有没有也送孟小京各种压缩饼干、罐头和铜子弹头!少棠把好东西经由他的手再转交全家,这意味着少棠只有跟他孟小北是“上线”与“下线”关系,单线联系接头,跟别人说不着的!孟小北可在意这些了……
  在院里其他孩子面前,他孟小北是孩子王,别的孩子都跟他疯浑,学他怎么玩儿。
  可是在少棠面前,孟小北就一忠实的狗腿。他那些小花招,就连说话的口气,都跟他少棠叔叔学的。那是男孩骨子里赋予对方的天真的信任与亲近。
  小斌跟孟小北“挑唆”过:“我告诉你吧,别把姓贺的当好人,贺少棠那人坏起来厉害起来,在我们连队都出了名的,他可厉害了!”
  孟小北每回听别人这么说,立刻就板起脸,一句话:“少棠最好了,你们几个干嘛老编排他?小斌叔叔你打不过他吧,你嫉妒吧?”
  小斌说:“那是你没见过。”
  孟小北说:“我成天见着他。”
  贺少棠常来孟家,一方面是喜欢小北,二人忘年之交,二也是因为与孟建民聊得来,十分投缘。
  少棠帅,孟建民其实相貌更英俊,仪表堂堂,眉目气质正直,令人有天然的好感。
  男人之间熟了,经常端一碗面片汤蹲在单元楼门口旱地里,傍晚吹着小风,迎着夕阳,青花瓷大海碗里漂一层香浓的辣子,谝几句闲话,天南海北啥都聊。
  孟建民把筷子摆在碗边,问:“听你说话口音,你不是他们正宗老陕吧。”
  贺少棠说:“我是本地人,我老家绥德。”
  孟建民不信:“那你能知道正义路市委、玉泉路那边儿的军区大院,我们国棉一厂二厂三厂宿舍区?你还去老的东安戏楼听过俞振飞谭富英唱戏?你还吃过东兴楼全聚德?!”
  贺少棠沉默片刻:“我爸在北京机关里做事,小时候住过好些年……后来我一人回来了。”
  孟建民说:“你一人来西沟当兵,不留北京,不觉着苦?”
  贺少棠喝光一碗辣子汤:“你不也一人儿来的么,媳妇娶着了儿子都两个了,不也熬过来了,来日方长。”
  孟建民像个贴心大哥:“来日方长,谁家小姑娘能配上你?你看上咱厂里哪个,悄悄知会我,让你嫂子帮你去说。”
  贺少棠一笑,心意领了,但这事不劳旁人费心。
  他要真看上哪个,还用别人牵线?他不是那种磨叽软怂的人,而是真没瞧上哪个女的。
  贺少棠谈别的都爽快,就一点,从不主动提自己家人。孟建民是敏感谨慎性格,对方不愿意提,孟建民就很君子地也不追问。
  孟建民思念远方亲人,贺少棠更是赤条条来去孤身一人,在沟里原本无亲无故。两人都离家在外,父母不在身边,夕阳落下一地金光,拽出两个男人蹲坐着的瘦长身影,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落寞与相惜。男人之间能看对眼,讲缘分,讲气场。有时就是一个眼神、几句话,而并不在身份地位,赏识的是彼此脾气性子。孟建民端详少棠,对方侧面鼻梁嘴唇线条安静俊朗,年轻又稳重,说话有分寸对事有看法,心里愈发对此人生出几分欣赏与亲近感。
  贺少棠皱眉:“你特想调回北京?”
  孟建民眼神落寞,沮丧:“没机会,我又没有路子,大学生名额每年都轮不到我,我都三十多岁老人儿了……”
  贺少棠笑了:“你也不老!你正当年。”
  孟建民苦笑:“真的快老了,这辈子都没机会念个书,再回学校我这张老脸都赶不上趟,我儿子都快上学了!我爸妈年纪也大了,我一个当儿子的不能孝敬……”
  贺少棠眯眼想了一会儿:“你年限资历都够,以前又是八十的高材生,家里成分不错,没理由不放你回城。这回下来的名额……我帮你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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