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为了自己连累开国公府,陆先生是无论如何不愿意。
  她欠常家和兰家的已经很多。没有娇娇,没有兰将军,她早已成了一缕冤魂。
  因为替自己出头,给开国公府留下后患,于心何忍。
  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开国公和兰夫人面色沉吟,若有所思。无瑕眼珠转了转,甜甜笑了,“不能动用武力,也可以抢劫的呀。爹爹您不是说过,这抢劫么,有武劫,也有文劫。”
  兰夫人不满的看向开国公,那目光分明是在质问,“娇娇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开国公心虚的陪着笑脸,心中大叫糟糕。怎么能把抢劫的事也说给娇娇听呢?小女孩儿家哪能听这个?坏了,这下子夫人定不会轻易饶我。
  他是有一天说顺嘴了,从他光辉的打仗经历一下子转到盗匪生涯,“闺女,这打仗吧,和抢劫也有相似之处,最好的便是出其不意,以强攻弱……”谁知娇娇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刨根问底的问了许多,眼睛闪闪发光。当时开国公心里还乐呵呢,娇娇,你真是爹的亲闺女,提起抢劫,看你多有兴致!这会儿看到兰夫人责备的目光,开国公知道自己冒失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谄媚。
  “对待无礼之人,不必讲理。”无瑕嘻嘻笑,“文劫吧,爹爹再想个辙,咱们文劫。”
  她一脸兴味,看样子若是不把抢劫这件事定下来,她是不会甘心的。
  “文劫。”陆先生动了心。
  若是能不兴师动众而能得手,确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那是先父留在世上的唯一亲笔了。”陆先生缓缓说道。
  经历过一场混乱,家园已毁,父亲的手稿全部焚于战火。取回婚书对于陆先生不仅是和方家划清界限,更大的意义在于,那是父亲亲笔所书。
  “便是这么说定了,文劫!”无瑕小姑娘豪迈的拍了拍桌子。
  驸马方磐从工部下衙,坐轿子回公主府,在日常必定要经过的太平道被人拦下了。
  拦他轿子的人,是一个年方五六岁的小姑娘。
  方磐带的人不少,抬轿子的便有四个壮汉,前头开道的,后头护卫的,加起来也有二十人,声势很大。这小姑娘却不害怕,往路中间一站,伸开两只小胳膊,“我要见方驸马传个信,请停一停。”前头开道的仆役本想大喝一声把这小姑娘骂跑,却见她身穿淡紫色锦缎衫子,衣料华贵,小脸蛋也生的粉粉嫩嫩,看上去不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便没敢,迟疑的停下了脚步。他一停,后面的轿子便也停下了。
  “驸马,前边有个小姑娘拦着路,说要给您传个信。”仆役忙跑到轿子旁,小声禀报。
  “小姑娘,传信?”方磐听了,不由的掀起轿帘,向前方看了过去。
  小姑娘正探着头往轿子这边看,一脸的天真烂漫。
  方磐微微笑了,“这样的信使,让人如何拒绝?”
  他抬脚下了轿,缓步走到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冲着他甜甜笑,“陆姐姐有话跟你说。”她指了指旁边的小巷子,“她叫你一个人过去,不许多带闲人。”
  “陆姐姐?”方磐心中一震,顺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寂静的小巷巷口,浅绿色的窈窕身影一闪而过。
  “师妹!”方磐心神激荡。那是师妹的身影,再也错不了。世上除了她,谁还有这样曼妙动人的身姿?
  “我和你一起过去。”方磐低头看着小女孩儿,微笑说道。
  小女孩儿活泼的笑了,毫不见外牵了他的手,“陆姐姐说了,你不是没良心的人,她果然没说错!你跟我来。”牵着他的手,往小巷走了过去。
  方磐一则不愿让师妹心生厌烦,二则他带的人全是公主府的人,不愿让他们跟过去捣乱,便吩咐了一声,“你们在原地等着。”仆役和护卫们不敢多说多话,齐声应道:“是,驸马。”
  方磐被小女孩儿牵着,到了小巷。
  “师妹呢?”方磐左右张望。
  “陆姐姐在里头等着你呢。”小女孩儿指了指前方,嘻嘻笑。
  方磐跟着小女孩儿又往前走了几步,便被人偷袭了。偷袭的人武功很好,一下子便制住了方磐,蒙住了他的眼睛,堵住了他的嘴巴。
  方磐心中恐惧,不知究竟遇到了什么人,竟懂得利用师妹来诱惑自己。堂堂帝都,天子脚下,有人青天白日的敢劫驸马,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一双软软的小手伸到他胸前,从衣襟中探了进去,“这混蛋最好是贴身藏着的,要不然,还有的麻烦。”稚嫩的小手在他怀中摸了摸,惊喜的叫道:“找到了!”
  方磐胸中冰凉。师妹,你竟用这样的法子来拿回婚书么,连见我一面也不肯么。
  怪不得他们知道利用师妹来诱惑自己,原来根本就是师妹派来的。
  小女孩儿从方磐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小包,摊开其中的纸张看了,满意点头,“对极了,上头这个署名,是对的。”她兴高采烈收起小包,吩咐道:“叔叔们,我要的东西拿到了,大家这便撤退吧。”低沉的男子声音应道:“是,小姐。”答应过那小姑娘,男子嘿嘿笑了笑,“方公子,今天的事若是张扬开来,陆姑娘毫发无伤,丢脸的是你吧?你若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办,对不对?”
  他笑着松开了方磐,揭掉蒙着方磐眼睛的巾帕,自己纵身一跃,不见了影踪。
  方磐独自站在小巷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伸手扔掉堵在嘴里的一块破抹布,心头一阵茫然。
  他摸摸自己胸前,一向视若珍宝的婚书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师妹,你太无情了。
  --
  无瑕大功告成,兴冲冲回了开国公府。
  “娘,先生,无瑕首战告捷。”她把婚书交到兰夫人和陆先生面前,得意洋洋。
  兰夫人和陆先生当然把她一通好夸。
  无瑕眉毛弯弯。
  陆先生展开婚书看了,美丽的杏眼之中,泪光闪闪,“这是先父亲手所书,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又见到了他老人家的亲笔……”
  “书法很好。”无瑕凑过来看了,很是羡慕,“先生,我什么时候能写这么好看的字啊。”
  陆先生摸摸她的小脑袋,温和说道:“书法靠练的,别无捷径。”
  无瑕羡慕的看了又看,专心致致练字去了。
  兰夫人微笑,“这下子可好了,你的心,可能放回肚子里了。”婚书都拿回来了,方家那小子便是再有什么歪心邪意,也是无用。
  陆先生神色怅然,“先父当年本是为保护我,才定下这门亲,谁知竟会是这样呢。夫人,不瞒您说,当年先父为我占卜婚姻,得到的卦象竟是归妹。”
  陆先生见兰夫人有些茫然,便解释道:“商朝的时候,若是做姐姐的嫁给了诸侯,本族的妹妹也一起随嫁。若是年龄太小,长大之后还是要‘归妹’的。归妹虽然也是嫁人,却是做偏房,并非明媒正娶。”
  兰夫人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还有这回事呢?”
  陆先生点点头,“确实如此。这卦象十分不吉利,先父心生恐惧,适逢方伯父也在,他们两个至交好友细细商议了,为儿女定下亲事。”
  陆父此举,是为了让女儿有个好归宿,避开恶运。谁知最后陆父和方父都亡故了,会是这样的情形。
  兰夫人同情的看着她,“你便是因为这个,这些年来,才不热衷于亲事么?”
  提起亲事,陆先生和一般的姑娘不同,从无娇羞之意。兰夫人从前以为她是天生的聪慧淡定,如今看来,分明是有心事,顾虑重重。
  “为人处世,依礼行事,最为妥当。”陆先生微笑。
  若论起婚姻,便应该依着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一步来。
  不只婚姻,世上的事大多和女子出嫁一样,循序渐进,才会有利。
  兰夫人笑,“依礼行事,当然是对的。不过,也要看自己的心意,喜欢还是不喜欢,大不一样。”
  “也要看自己的心意。”陆先生咀嚼着这几个字,温馨甜蜜的感觉,油然而生。
  依礼行事,当然是正确的、妥当的。可是,依自己的心意,却是多么幸福啊。
  兰夫人见陆先生脸色异常柔和,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可惜。大郎你怎么公干在外呢?若是你在家,娘问清楚了你们两个,便可以把婚事定下来了。
  晚上,兰夫人跟开国公商量大郎的婚事,“阿横,我相中了陆先生做儿媳妇。等大郎回来了,便给两个孩子定下来好不好?”开国公打了个哈哈,“好啊,夫人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虽是赞成,却总有几分敷衍应付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兰夫人狠狠掐了他一把,“这么好的姑娘,你看不上?”
  开国公愁眉苦脸,“夫人,我根本没看过,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我是觉得……等大郎回来吧,他若认准了,做爹娘的自然依他。”
  “这才像话。”兰夫人嫣然一笑。
  常绍出门未回,不过,兰夫人已经动手重新粉刷修整府里一所大则华美的院子,看样子是准备娶媳妇了。
  大姨娘看在眼里,暗暗咬牙。她弄不明白陆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在开国公和大公子之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不过,她很清楚,若是陆先生被娶进门,做了大少夫人,往后就是开国公府正正经经的女主人了。大公子会继承开国公府,她自然会是将来的开国公夫人。
  大姨娘暗中打听来打听去,只知道陆先生曾经是定过亲,但是后来退了。其余的细节,便一无所知。涵碧馆是无瑕上学读书的地方,大姨娘没敢在涵碧馆放眼线,煞费苦心,买通了清蘅居一个做粗使扫洒的丫头小蝉。
  小蝉是个做粗使的,也做不了别的,不过是告诉大姨娘她在清蘅居扫地的时候扫到了什么。什么树落叶子了,什么花开败了。
  大姨娘很有几分沮丧。
  这天小蝉兴奋的来找大姨娘,“您看看,这个有用没有?”
  她拿来的是个碎纸片,四周都烧了,只留了一小片。
  陆先生焚烧了一部分没用的手稿,小蝉在一堆纸灰中,发现了这个,便跟献宝似的拿来了。
  大姨娘拿过来看了,只见上面写着“……厉,有言,无咎。……吉……凶……利御寇……桷,无咎……终莫之胜,吉……为仪,吉”,大部分都被烧去了,只留下最后的几个字,含混不清。
  大姨娘不由的苦笑。
  她还是赏了小蝉两百钱,小蝉高兴的道了谢,笑咪咪走了。
  常朝霞新搜罗了一幅宋代山水图,请她过去欣赏。大姨娘看了,少不了赞叹一番,“师法自然,很有山川之趣。”常朝霞听她这么一说,不禁笑了,“近日京中的奇闻逸事,您听说了么?银川公主,便是皇上的侄女,太过凶悍了,驸马实在受不了,搬出公主府,回老宅了呢。”
  常朝霞前世在东宫日子过的不顺畅,对皇室公主们便没甚好感。听到银川公主府闹腾,很有几分幸灾乐祸。
  “莫非她以为驸马名磐,便真的是块大石,无论如何都会守在她的公主府么?”常朝霞嘲笑道。
  大姨娘正欣赏着墙上的山水图,听了常朝霞的话,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件要紧的事。
  她神色看着不对,常朝霞不由的奇怪,“您怎么了?”
  大姨娘也不答话,快步走到桌案前,提起笔,写下几行字:
  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
  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吉。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
  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无咎。
  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
  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写下来之后,大姨娘刚才的想法愈发得到证实,不禁微微笑起来。
  “怎么写起这个了?”常朝霞跟过去看了,纳闷。
  “鸿是鸿雁,渐是渐进之意。这只大雁‘鸿渐于干,鸿渐于磐,鸿渐于陆,鸿渐于木,鸿渐于陵,鸿渐于陆’,从河中飞来,先后栖息于滩头、岩石、陆地、树木、山陵、山头,以次而进,渐至高位。鸿渐一词,便被用来喻仕进,晋升为官,仕宦升迁。”大姨娘笑吟吟道。
  “这有什么。”常朝霞不解。
  “没什么。”大姨娘笑了笑,“若我猜的不错,这位方驸马,名磐,字鸿渐。”
  “如此。”常朝霞明白了,笑道:“这不是个傻子么?既要‘鸿渐’,升官,那便好生巴结银川公主啊,拗的什么气。”
  “人心不足罢了。”大姨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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