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你不必担忧得那么早,到底是日后,现在愁也没有用。”叶二郎安慰她。
  叶央左臂撑在扶手上,捂着额头唉声叹气:“怎么可能不担忧,你都说了,胡人想趁机和我大祁合作,击退库支。若圣上要胡人的将士支援,那从北疆到西疆一路遥远,定然要经过不少州府,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别有用心,此路绝不可行。那就是从胡人那里采买兵器战马了……我万一真和英嘉公主比试,打赢了自然好,若是输了,胡人还不趁机宰我们一刀!”
  叶二郎耐性本就不多,劝一次后干脆放弃了,“反正发愁没用,整个大祁的女将军,除了你没别人,有胆子就去闯宫门,告诉圣上你要告老还乡。”
  他这么一激,叶央反倒镇定下来了。
  反正跑不脱,还是做好准备迎头上罢!
  “胡人的事暂且放到一旁,四个月的时间,什么变数都可能有,英嘉公主说不定不来呢。”见他们讨论的差不多,叶安北插了句话,“阿央,还是想想眼前的紧要事为好。”
  叶央一愣,不明所以,“什么?”
  “我朝规矩,五品以上的京官都是要每日朝参的。”叶安北提醒她,“你刚好是五品将军,又驻守京城,下午时二弟就从礼部取回了你的官服。若是运气好,明天早上便能穿着它上朝了!”
  ☆、第90章
  “这是运气不好罢……”叶央声音里有明显的虚弱。她倒不是害怕上朝,反正每天都起得很早,抽出一两个时辰在皇帝面前晃荡一圈而已,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同僚们,又怕连累了大哥二哥的差事。
  为官之道,她还是多少懂一些,有些时候要的不是家族立了多少功,而是少犯了多少错。
  总觉得,大祁的文武百官比库支人还可怕,若是敌人,叶央拎着刀剑挥砍一番也就罢了,反正好过现在或者明天,不尴不尬地立于朝堂之上,面对一对对震惊的眼珠子!
  新晋的官员照例还得去礼部见礼,或许她能用这个借口拖几天?
  “别想了,官袍都是我帮你带回来的,按理说合该你自己去,但尚书大人那边把的不严,似乎知道你忙得紧,几乎是默许了我把东西拿回府上,好让你明日一早穿。”叶二郎皱着眉告诉叶央,满脸都写着圣意难测。官袍可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没有“代领”一说,今天却让他轻易拿了去,是不是能从中揣摩到一二呢?
  看来,皇帝还真是想明日一早就见到她!
  叶央闭上眼睛定了定心,忽然听见叶三郎柔声提醒道:“阿央,时辰不早了,不若让祖母先歇息?”
  晋江城的军校办的风生水起,叶央一忙起来通宵不眠也是有的,精神素来不错。此时睁眼一看,叶老夫人已经神色倦怠,窝在座椅上将睡未睡,头一点一点的,突然猛地一顿,人就惊醒过来问道:“你们说到哪里了?”
  几近夜半,有事还是明日商议,叶央冲祖母笑了笑:“说到您该休息了,我们几个这就回去。”
  叶老夫人木然地应了一声,看样子还是半醒不醒的,叶央换来几个丫鬟扶着祖母回房,和三位兄长一并告辞。叶三郎自始至终一直沉默,离开沉香堂时还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叶央不解,拍了拍身旁的大哥,低声问道:“三哥怎么了?”
  声音再小,叶三郎大约也能猜出她问的是自己,神情更加不自在。
  叶二郎毫不客气地揭人短处,抢着回答:“老三今年春闱不利,考进士科,落榜了。”
  “你还只是个秀才,连考都没考过呢!”叶三郎脸一黑,快走几步,一挽袖子打算和他拼了。
  夜风徐徐,清凉宜人,把叶央的披风吹起些许,她急忙去拦下三哥,安慰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一科本就难考,都有人考得进了棺材还是榜上无名,你才一年,急什么呀!”
  她记得明经一科三哥是考过了的,也算有功名,外放去做个小官毫不费事,不想他心气很高,发誓不中进士决不罢休。
  “我……”叶三郎的模样没变很多,只是面上再没了爽朗的笑。大祁的常科每年举行一次,他当然明白进士多难考,早就做好了三年的准备,只是妹妹出生入死地从西疆回来,咣当一下就成了五品将军,怎么能让他不心急?
  叶三郎不是嫉妒妹妹,但总觉得如此一来,他是没什么脸面听叶央叫一声“三哥”的。
  叶央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从前一般并肩走着,没有什么隔阂,又劝了许多句,叶三郎的脸色才好看一点。
  不就是个难度极高的考试么!当然,叶安北是年岁不大便进了殿试的,可一家子都是神童,还让不让别人活了?三哥还不到二十,哪怕明年考上,也足够被人称一句“年少不凡”。
  这一年里的变化还真是不少,例如三皇子也封了王,封地在江南,是个富庶的好地方,还取了王巧筝为正妃。
  商从谨不再是皇子里唯一的王爷,一下从赤手可热变成了门可罗雀。
  ……太倒霉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岔路,叶央决定不管如何,明日先去宫外候着,皇上不打算见她还好,万一心血来潮打算瞧几眼女将军,也不至于找不到人。
  她今天一整日都没什么时间吃东西,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和兄长们告别后赶紧往清凉斋跑去。院内陈设还是一年前的样子,久不住人也不见萧条,到处干干净净,一下子就比晋江城那个农门土屋比了下去。
  “娘子回来了!我去摆饭。”云枝这个时间还没睡,一直守在门口,听见动静便喊了一句,袖子挽起来忙里忙外,将小炉子上的汤菜都拿出来放在桌上。
  晚上吃得太硬到底伤胃,陈娘帮忙盛了碗肉粥,搅动着吹散热气,叶央可算得了休息,解开披风坐下就吃,两碗粥下了肚,又道:“云枝你今夜睡隔间,明天早点叫我起来,千万不能误了上朝。”
  “上朝?”云枝先是一愣,体会到这两个字的含义后,啄米似的点头,“大小姐放心,定不会误了时辰!”
  她看叶央的眼神一下子激动起来,京中贵女如云,可能上朝和男人们一较高下的,就只有她家的大小姐了!
  吃过饭后叶央脱下甲胄,倒头就睡,薄纱帷帐和蚕丝的锦被,无一不符合她的心意,只觉得像睡在了云堆里。云枝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不料还是惊醒了叶央,她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儿,确认了来人身份又放心地睡着,任凭云枝给自己脱下靴子,接着擦了擦手脸。
  云枝生怕自己醒得不够早,夜里干脆在隔间坐着睡的。睡自然是睡不踏实,可绝不会耽搁了,天还没亮就早早起来,从二少爷那边取回了官袍,当宝贝似的小心翼翼捧了回来。
  许是她走路的动静也把叶央吵醒了,不多时叶央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坐起来,让云枝服饰自己洗漱,最后穿上了那身簇新的绯色圆领官袍。
  五品以上官员皆穿正红细绫罗,叶央的官服胸前绣的是熊,她本来五官就偏硬朗一些,再艳的色彩都能镇得住,大红色成了陪衬,显得人更加精神。佩上银鱼袋,长发绾成四方髻带好进贤冠,当真是威仪有度,教人移不开眼!
  她一穿戴好就立刻起身去找叶安北,大家都是要上朝的,干脆同行,心里也有个底。
  叶安北正在苍雪苑吃着早饭,大嫂还在睡着,进出院里的人动作便轻了些,见到叶央,着紫袍的定国公动作僵了几秒,差点把手里的调羹摔到地上去。
  “你们怎么都是这个表情……”叶央无奈地走到正屋里,在他对面坐下来,让丫鬟多盛了碗粥。一路从清凉斋到苍雪苑,见了她的丫鬟小厮无一不惊讶的。
  叶安北但笑不语。
  官服嘛,说不上什么好不好看的,象征的意义远超过外形,可能把官服穿出“好看”的感觉,除了自家妹妹,还真不多见。
  叶央似乎就是为了这一类衣服而生的,不管是昨日的银甲红披,还是今天的绯色官袍,都让她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感觉更加强烈。
  “等会儿你同我共乘一车,进宫。”叶安北用罢早点,拿块帕子擦擦嘴巴,很干脆地替她决定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道在家里缩着,同僚们就不会在背后议论纷纷了?叶央横下心,抚平官袍上的褶皱,掐着时辰和叶安北往皇宫方向而去。
  平日朝参的地方是宣政殿,天色刚刚大亮,顶上的琉璃瓦璀璨似生光,气势恢宏开阔。上朝时,文武官员分列而站,大家自然不会聊那些“今日天气如何”,“王大人你早上吃的什么”一类的废话,在殿外钟鼓楼作揖问候,时辰到了便沉默着进入殿内。
  自打叶央在宫外一下马车,顿时觉得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脊背也不那么直了。
  好像自身带了置人于死地的毒气,走到哪里,人群就以她为圆心或散开或绕着走。叶安北满不在乎地冲她笑笑,离得更近了些,让叶央咚咚的心跳一下子平和起来。
  ——有什么可怕的!是皇帝亲封了自己,又暗示她能去上朝,那些大臣们不满意地直接找皇帝说理去啊!
  叶央抬头挺胸,健步如飞,迎上众人目光踏入宣政殿。渐渐的发现,那群家伙的眼神里并没有鄙夷,只是好奇和探究,就好像见到了新奇东西,下意识想多看两眼。
  看吧看吧,咱叶将军不比别人差!
  大祁的民间风气里,男女之防并不过分苛刻,再加上能做到五品以上京官的,年岁往往不会小,叶央匆匆扫了一眼,三十岁以下的官员屈指可数,便大大方方地站到了一群老头子后面。
  这里不方便说闲话,邱老将军同样知道她封将的消息,隔着两个人回身看叶央,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叶央浅浅一揖算是回礼,右侧和后方都没人,左边的小将军和她一起在西疆打过库支,彼此很熟悉,前面的人倒不认得,不过她也没有交谈的兴趣。
  时辰一到,皇帝也就到了。喊话通报的太监中气十足,人站在宣政殿台上,声音却传到了每一处。在礼仪方面,叶央从前下过一番狠功夫,后来虽然没怎么用过,却没忘干净。
  正拜后起身,皇帝已经端坐在龙椅上,明黄龙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两鬓的头发更白了些。
  大祁现在百废待兴刚兴了一半,皇帝自然不会说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废话——文武百官,各个都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过目呢!
  不过今天在惯常处理政事的时候,先有个声音冒出来:“臣有本奏!”
  叶央下意识望向他,白白胖胖的四品文官,不认识。
  皇帝看见说话的人是谁,心里就凉了半截,满脸的不耐烦。只听那人继续说道:“臣以为,家国大事,女子参与其中无异扰乱朝纲,长此以往,有碍国运,陛下现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说罢,深深一揖。
  来了,果然来了!
  真的猛士,敢于去触皇帝的霉头!
  大祁的等级制度森严,但百官上朝还是站着听令的,像王巧筝她祖父,老肃文侯那种身子骨不甚健朗的,还有赐座的待遇。眼前那位猛士想要站出一身傲骨,可惜姿势不合格,像只被吊起颈子的公鸡。
  叶央装傻充愣,反正心里有再多意见,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表达。
  “……亡羊补牢?”皇帝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但肯定不会太高兴,眼睛扫过刚才那位猛士,在所有人都等着他勃然大怒的时候,突然转了话题,“改军制至今,益端有之,弊端有之,以兵养兵的主意固然好,可库支已退,我大祁将士从前父子相替,技艺也世代相传,军户兵制一变,该如何是好?叶爱卿,你有何计策?”
  听见圣上询问,最先下意识应答的是叶安北——定国公家里人不多,在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朝堂上更显得单薄,就他一个姓叶的。嘴都张开了,又觉得不对:“兵部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大理寺置喙了?”
  皇帝,叫的不是他?
  此时叶央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明白的时候赶紧迈出一步,不让皇帝等太久,回道:“臣有一计,在西疆时略作尝试,已有小得。武将不比文臣,没有朝廷规范的种种官书学习,全凭家族教导或民间拜个师父……”
  她顿了顿,想到自己的红衣师父,又觉得在宣政殿得说的文雅一些,整理语言后又道:“所以不如让士兵效仿书生科举,由朝中统一划定技艺学习,开办像官学一样的地方。”
  这个问题提议改军制的时候,皇帝问叶央该如何保证军制一改仍能将士兵的战斗力维持原样,本打算一并说出来,但随后出现了来自西疆的军报,叶二郎生死未卜,也就搁置了。
  如今再次被提起,叶央的想法成熟了很多。
  朝廷开办官学,民间盛行私塾,那是因为读书比习武省钱!俗话说穷文富武,一套笔墨纸砚加上几本书,最多也就百余文钱,可一柄刀多少银子?护甲、军马又该怎么算?因为练武多吃了一碗饭呢?
  所以,养个士兵比养个书生,成本高太多了!
  不过现在入伍的要求变了,不再世袭,所以吸引了许多无地的流民参军。那些人集中起来,农忙时种田养活自己,农闲时就得考虑如何提升战斗力的问题了。
  入伍有一道并不严格的体检,残疾或年纪太大的都不得从军,总算没给叶央找一群老弱病残,让她对于训练这批人,还是有点信心的。
  开办军校,在农闲时集中士兵统一训练,成绩实在太差的遣返回乡,多简单的一个计策。叶央手里也有成熟可行的训练计划,在原有的练兵方法上进行归纳补充。其余士兵做不到神策军那种精英式的高强度训练,但保持战斗力甚至提升一大截都不成问题!
  随着她的解说,文官还在云里雾里,武将却是纷纷点头。邱老将军听说叶央在西疆有所动作,却只是知道大概,如今正好完完整整地听一遍。
  当叶央说到“战胜之法,并不重在于兵,而在于器”的时候,他更是赞同地点点头。把那些有潜力研制出更好的“器”的人,也吸纳入军中,绝对是好事一桩。
  ……怀王殿下,似乎就挺不错的。
  同库支的晋江城一役,多亏了火药,才能把大祁将士的伤亡比例降低到一个非常惊喜的数字!确切的说,除了叶央的神策军,镇西军的死亡人数低得几乎到了百分之一,多半还是第三次交锋的肉搏时造成,受伤的人也不足一成!
  叶央说的眉飞色舞口干舌燥,到底没忘记这是大殿之上,还尽量维持着礼数,一番话毕,静静地站着,等待皇帝的进一步询问。
  然而也没什么能问的,所有可能存在的细节问题都被考虑进去,若书写成章,皇帝敢保证自己批过那么多折子,绝对没一份能写到如此详实的地步!
  “甚妙。”皇帝面上露出一丝赞赏,哪怕叶央有十分的好处,身为天子的他也只能夸三分,“朕以为,原先有平阳长公主建朝有功,有袁夫人的稻种养活百姓无数,如今也能有女子为我大祁献出良计。若谁还不满,自己领了兵,去给朕守西疆罢!”
  读书人讲究六艺里也包括骑射,但书生和士兵的骑射相比,绝不是一个水平的,文官们那点把戏在叶央看来,也就是玩投壶十能中一的水平。
  让他们领兵去打仗?说笑话呢!
  白白胖胖的猛士脸色一僵,又打算进言,身旁有人拉扯他一下,憋得满脸通红,还是憋住了没吭声。
  天子的容人之量还是有的,并未打算斤斤计较,只是告诉言官们“朕有分寸”,便嘱托了叶央关于开办军校的一些事。立国以军为本,无国则无家,皇帝就算再心系百姓,一旦库支再次进攻而国库空虚,也不得不把讨银子的手伸到民间去。
  一堆的工作安排下来,叶央自然领命。接下来是关于民生方面的大小事务,她虽听得懂,却给不出什么有效的建议。
  屯粮?司农寺早想到了,正准备再多开垦几块荒地呢!商贸?别以为户部尚书喜欢摆架子就是个草包,人家特别能干活儿!肃清官僚内部的蛀虫?叶安北那里和刑部的大牢什么时候都没缺过住户,皇帝都打算明天开设恩科补充人才了!
  ——关于是否开设恩科的细节,明日再商议,今天的早朝告一段落,散朝后百官各自回府吃个饭,就得工作了。叶安北因为平日较忙,所以都是吃了早饭去上朝,然后不回府直接去大理寺。
  等皇帝一走,离了宣政殿,气氛较之刚才活跃不少,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往宫外走,能听见有人压着声音说话。
  “叶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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