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战局

  负手而立的李晔眺望战场,眉眼沉静而平和。两军已经到了分胜负的关键时刻,身为沙场宿将,他自然很清楚。小阵厮杀的细节,大阵进退的大势,都被他纳在眼底。
  如果大食近卫军没有应对兵家战将冲阵的法子,今日的胜利就会属于虎卫军。不,更准确的说,是两军征战的胜利属于虎卫军。自今日往后,世间不会再有眼前这支近卫军了。
  不过沙场征战多年,对手有几分成色,李晔大体两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眼下他并不认为,胜利会这么容易得到——虽然两军战至此时,无论是谁胜了,怎么都不能说轻松。
  大食近卫军因为拿人命破阵的战法,现在已经留下一地尸体,怎么看都不下万具,铺在地上犹如地毯,远远看去蔚为壮观。虎卫军的伤亡虽然不过对方十分之一,但到了此时,已经是压箱底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李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偏西的厉害,应该快到酉时。白天已经不胜多少时间。
  就在抬头看天的时候,李晔心头一动。
  从忽论城城头的位置看,天空湛蓝如洗,大食近卫军黑袍鬼面修士张开的黑气链网,也不过是低空里的一片黑云。遮得住万人大阵,跟整片苍穹比起来却不值一提。
  而这一刻,蓝天下的高空,有灰蒙蒙的流云浮现,层云如梳。
  与此同时,大食近卫军阵中,除却正在厮杀的修士,响起一片奇异的吟唱声,如道人诵经,似僧人梵唱,携风雷之音,有晨钟暮鼓之势。
  那些新月教修士身上,灵气如焰火。身在大食近卫军上空的马伦,张开双臂,衣袍猎猎。十余万众,好似成了火人,燃烧自己,照亮了马伦这个神明。
  苍穹下的灰色云层,已经遮天蔽日,汹涌如沸水,翻滚如涛浪,不知其广,不见尽头,好似一道天盖。
  李晔感受到了厚重如山的威压之气,那是一股强大到无法言说的力量,好似可以改天换日,一击出,就能让沧海变桑田。
  对类似的力量,李晔并不陌生,昔日克复吐蕃时,他也见过。然则彼时是他带着凡间修士出征,仙域之上的仙人并未随行,仙力不曾互相交锋,所以李晔等人受到了修为压制。
  如今仙域修士齐出,身旁还有大军在侧,情况已经大为不同。
  李晔没有出现修为被压制的情况,所以只是感受到了对方的强悍,单纯的强悍。他保持着负手抬头的姿势,背在身后的右手手指不停曲张,像是即将杀羊的厨子,手痒的要去握宰刀。
  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只是眨眼间,马伦大袖一挥,灰色云海中,便有无数道清光射下,密集如蝗,纤细似柳,准确落在一个个虔诚祷告的新月教修士身上。
  新月教修士身上原本的灵气火焰,霎时收敛,取而代之以椭圆形的清色光罩,鸡蛋壳一样将他们护在其中。
  随着马伦一声大喝,清色光罩从每名修士身上升腾而起,根据他们所在的方位、大小战阵,形成了一个个夺目的结界。
  与虎卫军各个兵家战阵之力,分庭抗礼,交相辉映。
  原本气弱的新月教修士,立即像是吃了无上仙丹一样,无不是面红耳赤,双目炽热。他们从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犹如夜枭的怪叫,纵身迎向进攻他们的虎卫军战阵。
  神力与战阵之力的碰撞,激起刺眼光芒,好似一个个小型太阳,在战场上爆炸开来,黄沙云起。
  猛烈交击之后,无论是神力光芒还是兵家战阵之力,都弱了大半,但双方仍是维持着起码气势。虎卫军战阵之力依然保持完整,新月教修士则也还有个体身上的光罩。
  新月教修士与虎卫军将士,展开了近身殊死搏杀,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双方都死伤不少。靠着尚未消散的兵家战阵之力,虎卫军攻势凶猛,新月教修士虽然被动防守,但靠着个体身上的护罩,也能勉强抵挡,不再被当野草践踏。
  撕斗半响,双方也没分出胜负,战事再度陷入僵持。
  直至日落。
  马伦脸色变幻,沟通真神问道:“一个时辰快要过去,唐军的兵家战阵之力,明明已经很微弱,为何就是不见消散?”
  他已经看出来,如果虎卫军没了战阵之力加持,就挡不住有护罩的新月教修士。但是现在,因为战阵之力的整体性,新月教修士虽然有个体护罩,还是死伤更多。
  新月教修士身上的神力护罩已经不太强,无法再集合起来那种整体结界,现在几乎是在被动挨打。照这样下去,他们无法胜过虎卫军。
  真神没有回答。
  城头,岐王皱着眉头说道:“新月教真神的力量,还真是不容小觑。虎卫军要不是有两百多名战将,每五百人都有战将升起战阵之力,大阵小阵之间彼此气息相连,相互支持援引,大大增强了持久力,只怕战阵之力早已溃散。”
  到了现在,她已经看出来,虎卫军虽然战阵之力仍在,但只是勉强维持。虽然不至于很快消耗殆尽,却也不能再有巅峰时期的威势,要碾压大食近卫军已经是做不到。
  照这样厮杀下去,虎卫军就算能够取得一些战果,也无法真的战胜大食近卫军。
  李晔负在背后的手,已经恢复了平静,“比拼两军战力,虎卫军已经胜了大食近卫军。但对方有新月教真神相助,这一战,就勉强算个平手吧。”
  说到这,他挥了挥手,下令道:“鸣金收兵。”
  天将日暮,今日一战,便算倒了尽头,虽然夜战也无不可,但终究没有那个必要了。
  耳听得忽论城上传来金锣声,马伦悄悄松了口气,也下令道:“收兵。”
  这一战他已经没有任何把握可言,连真神之力,都没能击溃由一名兵家名将带领,有两百多名兵家战将主持的兵家战阵之力,他第一回在战场上有了心悸这种感受。
  今天这一战,大食近卫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伤亡,第一阵就折损了接近一成的兵力,这绝对不是正常战争。如果以今天这种战斗方式,再持续几日,那么大食近卫军的死伤就会达到三四成。
  那是一个恐怖的,跟地狱无异的景象
  如果每一场战斗,都会死伤三四成同伴,那对军队将士而言,绝对会造成人人自危、惶恐不安的后果,导致军心崩溃。没有人能够在那样浓厚的生命危机面前去战斗。
  将士拼命作战,是为了活下去,而不是为了死亡。
  就算新月教修士有信仰,狂热的甘愿把生命献给真神,那也只是为了得到更多财富,更好的人生际遇——到了练气修士这个层次,没有谁是愚蠢之辈。
  一两场战斗可以这样打,哪怕死伤九成都无妨。
  但要是一直都是这样的战斗,在战斗还没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往后每一场战斗,自己都有一半几率会死;如果一场不知道多久会取胜、不知会持续多久的战斗,每一天都要死伤一成将士,那就没有一支军队能够坚持。
  军队需要获胜、将士需要活下去——的信心。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伤亡就不能这么大。
  所以收兵后,马伦对大食近卫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唐军已经坚持不了多久,只要我们戮力作战,他们必然被我们击败!”
  而在几乎同一时间,李晔也跟虎卫军说了类似的话。
  马伦在安抚、激励过士气后,就独自走到一边,询问真神接下来的战斗该如何打。
  李晔在虎卫军将士回营休整、疗伤后,接到阿缓城的军报。
  陈青林的羽林军,今日在彼处跟大食近卫军作战,战况跟虎卫军大同小异。羽林军跟虎卫军战力相当,打出相近的战绩,也在李晔意料之中。
  “今日将士折损千余,可谓是伤亡惨重。”赵破虏在李晔面前单膝下拜谢罪,“臣没有攻破大食近卫军战阵,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治罪!”
  他是虎卫军主将,又有兵家名将的境界,在亲自上阵的情况下,却没能撕破大食近卫军阵型,给部曲创造破敌机会,这在他自己看来是极大的失职。
  在没有破阵败敌的情况下,总有只有十万人的虎卫军,一日就折损了千余将士,也让他的心头如在滴血。
  寻常十万大军阵战,一日下来死伤数百人,那是正常标准,只要没有败,就不会有数千人的伤亡。这要是每天被砍杀数千人,十天半个月的交战下来,军阵就没人了。
  冷兵器时代,百万大军动不动相持半载,数十万大军会战逾月,说是声势浩大,但在一方没有战败的情况下,折损最多也就几万人。
  李晔扶起赵破虏,不以为意道:“这点伤亡,朕还没放在眼里,明日再战吧!”
  修士军队之间的战争,已经不是冷兵器战争,只不过因为修士防御力比较强,没那么容易死,这才伤亡颇小。
  要是按照李晔在地球上的经验,今日一战早就尸横遍地。毕竟在地球上,大家手里的“科技法器”威力虽然强,战士身体却太弱。
  大食近卫军在忽论城前扎下营寨,因为是练气修士,所以动作很快,也没给虎卫军可趁之机。
  接下来三日,两军在忽论城前激战不休,每一天都是从日出打到日落。
  大食近卫军求胜心切,战况跟第一日差不多,虎卫军陌刀阵、兵家战阵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大食近卫军中的黑袍鬼面修士,真神神力也会适时相迎。
  不过有了第一日的经验,第二日战斗伤亡就小了不少,对方有什么手段,现在大家都有应对之策,不会被突然猛击一下。
  这三日激战,一日伤亡比一日少。
  但到最后一日的时候,大食近卫军仍有不少修士战死。
  到了第五日,大食近卫军依然进攻,但攻势已经不比前几日,虎卫军依旧是以防御为主,看准时机反击,不过将士气力也不如最初。一整日下来,战场上竟然一共只多了不到千具尸体。
  这一日后,两军休整了一日。
  随后又是激战。
  到了第十日的时候,大食近卫军的进攻,看起来已经像是在敷衍了事,精气神严重不足,大家都在大盾长枪阵前挥舞兵刃,全然没了奋身冲击的意思。虎卫军的情况稍好,毕竟是防守方,但要反攻也不容易。
  没办法,翌日大食近卫军再度停止进攻,又开始了休整。
  这回,他们一连三日不曾出战。
  李晔站在忽论城城头,对身旁的岐王道:“七河流域南部战局,已经彻底陷入僵持。两军都很疲惫了。虎卫军虽有反攻之力,却无取胜之气。如果没有新的力量加入,双方又不出差错,短期内要分出胜负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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